拾萬空间(杭州)非常荣幸于8月30日带来艺术家雷禺的个展:落落之玉,碌碌之石。雷禺,2014年自中国美术学院漆艺专业毕业后,一直在摸索和探索大漆这个材料。此间,雷禺改造福州北峰山上的一个清末文魁老宅为工作室,北峰山远离市区,周围有浓密的树林。从被动客观地和自然相处,到主动容纳地去适应环境,雷禺逐渐相信自己能够身体力行的重新建立自己的感知能力。用“大漆”这种极其自然,但是又非常繁复的材料来约束、控制和重新认识自己的一些知觉。本次展览中,雷禺以“刺”为起点,将树林中最多的一种植物形态“刺”,结合大漆材料的特性展现出其既坚硬同时又脆弱的两面。
对谈|TALK
赵尔东:你和我的经历有些相似之处,最初我们都在国美漆艺专业就读,在唐明修老师的教导下懵懂地摸索漆艺,而你自毕业以后,一直创作到现在,逐渐发展出一个自己的艺术系统,你觉得漆艺现在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雷禺:感觉现在做漆,比起过去,会更加自由,或许是做漆的时间久了,可以更好的进入自己的内在世界,也对大家现在经常讨论的漆的独特性与可能性,有了一些新的理解,以前总是会被所谓的漆材料的特性所限制,后来就觉得,只是从材料的角度去讨论技术,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也没有可能性,只有自己的艺术与漆自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然后产生一种新的面貌的时候,作品才会有它独特的气息,有新的可能性。
赵尔东:你在创作的时候会在意技术层面的精确吗?你使用的漆艺变涂技艺,是经过改良的,和传统的变涂有很大的不同,也是建立在非常严谨的线逻辑和块面逻辑上的,你觉得这种对漆工艺层面的在意,是在辅助你的表达吗,你会担心漆艺庞大的技术系统、历史以及强烈的材料质感稀释你艺术层面表达的浓度吗?
雷禺:我确实很重视技术层面的精准度,这种意识帮助我更深入地理解和呈现我的画面,尤其是在空间感和层次感上,对我来说有很大的补充作用。当然,有时候当我达到我想要的精准度时,漆的特性会带来一些变数,当出现这种变数时,我就会与这些结果进行较量。如果结果无法接受,我就会重新制作。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出现,我会考虑它在画面中是否合理,如果它能够成立,那我就会保留下来。因此,和漆材料的接触是一个不断试探和调整的过程。
赵尔东:你知道在艺术界,经常有一种对漆艺创作者的疑问,就是“为什么一定要用漆”,这个问题对你来说会不礼貌或者很尖锐吗?你会怎么回答呢?
雷禺:这个问题,我被问过很多次,在我看来,创作当然不一定是非漆不可的,我也有用各种顺手的材料,做一些小装置,我想之所以要用这些材料,也仅仅是因为它们更合适。当然面对具体的图像的手稿,很多时候选择用漆来做更恰当、精准,在动手之前也会针对自己创作的内容、预期效果、质感、气质等做考量,所以我想大家在问 “为什么一定要用漆”这个问题的时候,可以从作品最后的面貌去反推这个问题,应该各自心里就会有不同的答案。
赵尔东:我知道你也画过布面绘画,例如丙烯,你觉得非漆的绘画也让你得心应手吗?在不同的媒介之间游走的感觉,对你来说是怎样的,会对创作表达有影响吗?
雷禺:相比于其他媒介,我目前更倾向于使用漆来创作,因为我觉得它更得心应手。我很享受漆那种浓稠的重力感,以及它背后繁琐的‘生态’过程。比如,天气不同,漆的干燥速度会有差异,温度也会影响漆膜的硬度。这些变化让我觉得像在做实验,充满了操作感。漆不仅仅是一个创造“形象”的材料,它的特性和变化也在创作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艺术家雷禺创作中
赵尔东:我还想聊聊你在山上生活的经历,应该是很多人羡慕的,当然我也去过北峰山几次,还在你工作室睡过帐篷,在山上的生活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可以分享一下你在山上的对你影响最深的经历吗?或许是某种顿悟的时刻?
雷禺:山上的生活对我来说其实很平常,没有什么特别深的意义。但有一个经历让我印象深刻。几年前,我突发奇想想用美工刀加工一个脱胎的平面板的边缘线。我用刀的速度和力度很大,结果不小心划伤了我的中指和食指。当时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但很快血液就大量涌出,我连夜下山去医院,才知道食指的筋断了。
整个手术过程我都没感觉到疼痛,但陪着我的朋友在旁边看得非常痛苦,头顶不断冒汗。最让我记得深刻的,是在医院出院的时候,我的视线变得非常模糊,直到我看到我的朋友仿佛变成了一个由紫色气泡组成的人,缓缓走向我。那一刻,我觉得非常魔幻,也让我对这件事有了很深的冲击。之后,我变得不再那么急躁,做事更加谨慎,也更加收敛了。我对许多事物产生了敬畏感。
雷禺工作室一角
赵尔东:那你受伤的经历,给你带来的心理层面的冲击很大,这是一种非常实在的改变,或者说是一种对生命的体悟吧,因为很多时候我们习以为常的身体机能一旦受损,就会引发思考,这样的体验是否也促使你在更深的层面,面对你作品的主题“刺”的意涵?
雷禺:回想起来,当时我用美工刀的力度和狠劲就像一把尖锐的武器,意图刺向他人,结果却伤到了自己。这让我意识到,在处理事情和对待他人时,要保持一定的空间和分寸感,而这种分寸感也是我这次创作中讨论的重点之一。关于‘刺’这个主题,我认为可以去除造型的外在表现,情感和情绪同样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塑造出来。这也是我后期作品中情感化的过程,它更多是由情感主导的,而不是单纯从造型角度探讨尖锐和分寸的问题。
赵尔东:关于你展览作品中刺的主题,其实你一直使用变涂的方式,是在将反复勾勒的漆凸起的线磨平,这种对尖锐的刺的图像的研磨,是否也有一定的含义?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么想过,因为你也有做立体的刺的干漆雕塑。
雷禺:一方面磨平的处理也是想柔化尖锐的气息,另一方面还有将线磨凹的处理,这种就会和空间感的关系更强,慢慢拖着匀速前进的感觉也很考验人。
赵尔东:原来是有意识的柔化尖锐的气息啊,就像是一种对质感、形态双重关系的折中处理吗?
雷禺:是的,漆液就是有一种其它材料没有的手感,在创作过程中的感悟比结果来的更持久。
赵尔东:你提到漆的浓稠、重力感,以及非常复杂的工序带给你的感受,是不是让你有一种安全感,在完成一系列的漆的日常工序时,会给你带来一种踏实的类似于劳作的感受,像种植物或者做饭一样。漆虽然在很多人看来是神秘且不可知的,但在你的长期实践中已经完全融入到你的生活,成为一种日课一样的存在,或者说,这种对大众来说相对陌生的古老工艺(虽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网上传播漆艺的教程了),成为了你的生活方式?
雷禺:是的,会让我很专注进入一种状态,很实在,尤其是在画线的时候特别明显,和其他人勾线的方式不一样,我会反着拖动漆线,或许是一种私密的习惯吧。
赵尔东:你意思是勾线是把粘稠的漆拎起来的感觉,是吗?我的感觉是拖动和摇曳,有一种顺水推舟的感觉。
雷禺:我也有同感,这种理解也很有趣。
《雷禺:落落之玉 碌碌之石》展览现场,拾萬杭州,2025
赵尔东:你在生活中,会对自己畲族人的身份有自觉吗?福州民俗、民间信仰的氛围还是比较浓厚的,我在你的作品中也能感觉到一种自然之力,你会觉得你对生命和自然的敬畏,是畲族人的传统带给你的吗?
雷禺:我觉得我的生活环境对我影响很大,我从小在海边的一个小村子长大,我的外婆是畲族,外公是汉族,但已经没有很明确的民族之分,当然很多畲族的习俗还是有保留下来,在生活场景中出现。我们那儿的人会拜妈祖娘娘、菩萨、关公,也会祭拜祖先,爷爷奶奶那一辈特别重视传统习俗和一些宗教节日,他们会带我参与很多祭祀活动。其实,这些活动融合了儒释道三教的元素,几乎成了一家人共同的信仰。
赵尔东:所以你在学习漆艺的过程中、在山居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将这种“万物有灵论”的情结融入在了创作中,还是你会觉得自然是特别值得去表达的,因为你的作品一直在处理神秘又让人熟悉的自然主题,并不是很张扬外露的,却非常坚毅和强韧,有力量,可以谈谈你对自然和生命的理解吗?你觉得世界上有神吗?
雷禺:毕业以后进入唐老师漆园做助手的经历,让我对自然的体悟变深了,后来自己在山上做漆艺工作室,我开始感受到许多自然物质散发出的力量,这种感觉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我被它们深深吸引,也感觉到它们在向我传递信息,激励我继续探索,去与山上的其他生命建立更深的联系,感觉自己是身处于自然中的众多生命的一员。小时候好像并没有很强烈的感觉到这个世界上是有神灵的,不过现在我觉得在我们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存在,或许那就是神,当然对我来说它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形的存在,而是连接生命与生命的一种纽带。
我在山上生活,特别喜欢和当地人交流。之前去拿快递时,我跟快递站的姐姐聊起来,提到我最近得了荨麻疹。她告诉我,山上有一种草药,也长刺,煎了喝,再拿去洗澡,对治疗荨麻疹效果特别好,我查了一下叫杠板归。当天傍晚的时候,我就在山上找到了杠板归,草药长得有点奇特,满是倒刺和小钩子,看起来挺“麻”的,那些刺的形态和我的作品中的刺异曲同工,而它居然能以毒攻毒,帮我缓解身上荨麻疹的痒。
赵尔东:很有趣!你得了荨麻疹,治荨麻疹的草药有刺,又和作品中的刺巧合的相遇了!
雷禺:是啊,这件事让我觉得自己和山、和自然的联系更紧密了,觉得无形中好像就会产生这种联系,快递姐姐一跟我提到这个植物有刺,我就特别兴奋,山里人特别讲究药食同源,比如苦菜,还有葡萄藤、五指毛桃,他们把草药和食材结合起来使用,我觉得非常神奇。
赵尔东: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当代艺术,去看漆艺之外的作品?可以聊聊对你影响最大的艺术家的作品吗?
雷禺:嗯,我觉得应该是在国美学习的时候,其实老师也有提到说不要太局限于这个材料,应该跨界,然后多看看其他领域的作品,所以从那时候就陆陆续续在关注漆艺领域以外的艺术家做的作品了。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Kiki Smith(b.1954),她也是非常关注自然的,植物、动物和人都从属于自然的感觉,她的作品很神秘,艺术家本人的气质跟作品是很一致的,我觉得她的作品非常深邃,是女性艺术家和自然交流的流露。
赵尔东:一方面,我觉得你的作品十分易于感受,因为它们十分直白且充满生命力,就像人们会被一棵树、一朵花的美吸引和打动,但是不会对它们的存在感到疑惑,因为它们的美是纯然的存在,你的作品给人的初见印象亦是如此;另一方面,你的作品像大多数自然的造物一样,虽一目了然,亦暗藏玄机,在美的背后,传递出一种无法名状的情感,我觉得那些是属于艺术的不能说的部分。
雷禺:谢谢,我想或许由于我常年在山里的生活,从自然中逐渐体会到现象背后往往暗藏一些提示。当然,这种敏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需要不断练习,慢慢培养出这种意识。所以我的作品并不是单纯追求审美,而是希望能继续深入挖掘其中更深的意义。
艺|术|家
Artist
雷禺
1990年生于中国福州
2014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获得漆艺专业学士学位,现工作生活于福州。
Lei Yu
Born in 1990 in Fuzhou, China
Received her BFA in Lacquer Art from the China Academy of Art in 2014. She currently lives and works in Fuzhou.
对|谈|人
Interviewer
赵尔东
1989 年生于安徽合肥
学士与硕士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漆艺专业
2015 年任教于广州美术学院漆艺专业
现居广州
Zhao Erdong
Born in Hefei, Anhui in 1989
Graduated with a Bachelor's and Master's degree in Lacquer Art from the China Academy of Art
Has been teaching Lacquer Art at the Guangzhou Academy of Fine Arts since 2015
Currently lives in Guang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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