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阆风艺术正在展出群展“我觉得我疯了”。本次展览汇集了一批目前或即将就读柏林艺术大学、维也纳艺术学院、慕尼黑艺术学院、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科隆媒体艺术学院、不莱梅艺术学院、奥芬巴赫艺术学院、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及巴特莱特建筑学院等十六位艺术家。他们使用不同的媒介与表现手法,包括绘画、摄影、装置、雕塑、影像等。“我觉得我疯了”是艺术家在创作中所体验的某种状态,更是生活里不可逃避的瞬间。他们将惊喜瞬间投射在艺术作品中,如同一颗颗跳舞的星辰,在这之上,带着混沌与疯狂。
我们于展期内开启采访栏目「Artist Talk」,邀请十六位参展艺术家,通过他们对本次展览作品和自身创作经历的解答,试图还原一个更加丰满和生动的展览现场。

王段乃昱
Wang Duannaiyu
艺术家,2000年生于四川,现就读于维也纳艺术学院。
创作涉及装置、行为、影像、绘画等媒介,多关注日常物的转换、个体生命在社会情境中的脆弱状态并持续以微小的行动撬动空间。
参展作品 / Exhibited Works

草茎 The Leaf
王段乃昱 Wang Duannaiyu
钢片,丙烯,羽毛,醋酸锈蚀
Steel sheet, acrylic, feather, acetic acid rust
65x30x30cm
2024

想你一切都好 I Wish You All the Best
王段乃昱 Wang Duannaiyu
座机,艺术家的电话号码Telephone set, artist's phone number
尺寸可变 Variable dimensions
2025
艺术家访谈 / ARTIST TALK
Q1:请介绍一下本次带来的作品,并简述你试图通过它传递怎样的情绪或观念?
王段乃昱:在《草茎》里我想描绘一种坚固的失败和受挫,在现实生活中我常觉得这个世界太“坚固”了,我老是碰壁并始终在品尝自己的挫败感。但在这受挫里又总有一个微弱而连续的胜利,这种轻与重、坚固与柔弱的关系非常矛盾,就像那个时不时在人心口轻轻搔一下的羽毛,痒痒的。
《想你一切都好》算是这个群展的“特别定制”,因为很难得这次参展的艺术家们都在欧洲学习,所以我想要通过异地通话的方式去呼应和探讨距离、时差和同处在两个社会体系中的变化等等因素对个体生命的社交处境造成的影响。
从原有的社交网络中“脱落”又无法轻易地建立起新的支持体系时,那种孤独和无助不仅无法用语言表达、无人可言说,更是整个语境的背叛。因此这件作品也在随着距离的变化逐渐将两个语境捏合在一起,顺便问问如今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连接,而什么样的互动才是真实有效的。
Q2:为什么以形似十字架的造型来呈现《草茎》这件作品?
王段乃昱:我想要在这个作品里去融合十字架、宝剑、领带和卷曲的枯叶的形态(可以有更多),所以呈现出十字的结构、锋利的棱形边缘和扭转的情态,并没有强调十字架和宗教意味,而是更偏向于男性化的、阶级的、强权的失败。
我并不希望这个形态和意象被明确地固定下来,而是更期待大家有一些误读和疑惑,像现在这样。
意象间彼此沾染,有点焦躁却始终无法确定,从而打开了更多联想空间的快感。
Q3:你在钢片上增加了醋酸锈蚀,在使用之前,是否想象过它在钢片上最终会呈现出的效果?这和你想象中的呈现一致吗?使用这一材料的构想是什么呢?
王段乃昱:使用醋酸是因为之前就了解过它可以锈蚀钢片,最后呈现的效果也是基本一致的。顺着弯曲的部分倒入醋酸,它在重力作用下自然地流经和锈蚀钢片,呈现出那些被扭曲的痕迹和仿佛破败、剐蹭一般的纹理。
这件装置是有点垂头丧气的、蜷缩的、微妙的,所以选择用液体的锈蚀去破坏金属材料的“完美”、“坚固”和“冷感”。

Q4:截至目前,已有不少参观者陆续拨通电话给你,可以谈谈你在接到电话时的感受吗?以及是否有给你留下印象深刻的对话?
王段乃昱:每一次接电话我其实都很紧张,觉得说着“哈喽哈喽”的自己有一点点小装,期待来电的同时又会因为跟着画廊上六休一、早十晚六仿佛化身工作人员般的作息而感到疲惫。
有趣的对话就太多了,有人打电话来给我布置“任务”,让我一小时后回拨给接听的人解释我的作品;有人提要求希望我可以学一下诈骗话术,在她下次打电话过来时顺势装一装电诈人员。我当下就很兴奋又有点惭愧,觉得大家比我“艺术”多了,没必要分什么“观众”、“艺术家”。
只要你放手,人们能自发地玩儿得比你一个人瞎琢磨出来的有趣太多。
除此之外,有学习艺术管理的学生想付费向我咨询相关的行业细节;有人加我微信给我发现场返图;有人直接在留言本上帮我宣传我的社交媒体账号;有人拿我当策展人问我关于现场其他人作品的问题(我只好翻出公众号推文现看现讲),讲歪了也没办法了;还有人问我上海好吃的餐厅推荐,即使我几乎没在上海待过……他们不把我当艺术家,而是用千奇百怪的方式去“使用”我这个电话另一头的客体,就像使用一个开放的公共资源库。
反过来我也会“使用”他们去了解现场的陈设、今天的天气,通过问展厅里有没有其他人来估计我还要接多少个电话,了解附近的业态和社群等等。
通过互相使用我们也在彼此支持,这就是建立连接。
即便我从没去过展厅所在的前滩,但我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想象中的地图—是唱片店、爵士乐、剧场、来到展厅一路上的气味、建筑工地、周围写字楼里忙碌的上班族、上海纽约大学、第二个陆家嘴、今早的男士面试的室内设计公司、对面高楼的反光的总和。
迄今为止接了七十八个电话,于是这个空间就变成了七十八层对环境和社会关系的想象的叠加。


Q5:随着你的游历,通话位置也跟着改变。接听电话是否因身处不同地点,在心境和感受上也有所不同?
王段乃昱:会有不同。
在波兰参加彩虹聚会时,因为集会的规则就是尽可能不使用手机,在那种野生和嬉皮的场域里突然掏出手机接电话很突兀且有被打(不是真的)的风险,所以我每天都跑到田野上无人瞭望塔里接电话,到饭点了再回去。即使不小心在人前手机响了,也是偷情一样背过身走远几步再接,遮遮掩掩的,紧绷、滑稽但又觉得很新鲜。
在维也纳前往机场的路上也接到了好几通,当时就更觉得五味杂陈,扛着两个大行李箱从公交下来的手足无措和即将回国的沉甸甸的感觉。
回到老家参加奶奶的葬礼时我又迫切希望有个人能给我一个契机让我讲讲我回来之后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那个时候隐隐有一种积压的表达欲。
而现在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我就有点躺平了,没太考虑作品要怎么发展,就是简单汇报自己每天在哪里、吃什么、做什么、和谁一起。之前还有热心观众问我:“你怎么接电话的时候总是在吃东西?”。
Q6:(请给自己提一个问题)你是E人吗?
王段乃昱:大概是我在电话里显得很活泼开朗,于是常有人问我是不是E人(MBTI人格类型中的“外倾”维度),而他们在听到我是I人的答案后都很惊讶,还说那你居然做了一个这样的作品。
于是我开始思考,去了一趟欧洲自己是不是真变E了。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不变得更加主动、外向,作为语言和文化上都外来的人很难获取到生存的必要信息,这是一种为了求生的无奈之举而已。如果不改变,就无法生存。
但是几个月后,我真的好像有了珍惜每一次和人的对话、向ta的经验学习、了解这个人生命的意图。不再那么被动,而是出于好奇心和求知欲自然地去提问。
回到国内,可能这样的习惯也保留了下来,没有从前自己心里那些纠结的小疙瘩,而是拼命抓住从身边一闪而过的对话。想知道的就一定会问,把它们都当成多和田叶子所说的“走出母语”的方式之一。这和地域无关,只在乎有没有“劈浪而行的决心”。
Q7:请介绍一件你目前最得意的作品吧!
王段乃昱:《想象中的流浪者》Wanderer in Imagination。
这是今年五月在奥地利林达布伦的驻地项目中做的一个表演:我戴着麦克风在森林里徒步,同时在展厅内实时直播麦克风捕捉到的声音。
表演开始前我设置了一个三分钟的小演讲,然后爬上舞台的石梯向森林走去,观众就这么一点点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最后我又从同一个舞台返回,路线本身形成一个想象中的圆,声音又像远端的回声一般不停地在听者的脑海里勾勒此时此地的形状。

徒步前的演讲

现场观众
喜欢它是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非常多不可控但有意思的事。
演讲完一转身我就感受到这种主动切断和告别的张力,在前四十分钟里,我完全无法控制我自己要说什么并在远离人群后一度哽咽落泪。行至一半时我在森林里丢掉了信号,迷了路,独处三个多小时后终于找到路折返回到舞台,却因为太渴望回到人群挥着手大喊大叫而打断了另一位艺术家安静的演出现场。大家反馈说在我在外游荡的三个小时中,他们时不时会想起我。有没有带伞、天开始黑了,始终牵肠挂肚。
因为这件作品我开始思考当一个人主动地将自己从社会环境中切断时会发生什么,我开始真正意识到情感体验的强度是通过仪式人为设计的。
这个演讲作为我埋下的小小的启动开关是如此直观强烈地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对这个事件的感知。而这一点也影响了打电话这个作品,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通过“放置”一通亲密的对话,观察它如何在彼此的个人生活中持续地引发响动。
总的来说这件作品帮我打开了很多值得持续深入和探讨的空间,带来了很强的创作势能,推动着我往下走。
Q8:在创作过程中,是否有过疯狂或打破常规的时刻?你认为“疯狂”在艺术创作中必要吗?
王段乃昱:其实我不太理解疯狂这个词,打破常规我觉得是有所追求的艺术家必须要做且时刻自检的,只是程度和方式各有不同。即使“疯”,可能我也很理性,总是会警惕不要陷入到自说自话的ego的状态中。
“疯狂”对我来说只会在契合作品理念且能提供特定切入角度的时候成立,其他时候并不是必要的。
Q9:最近一次觉得自己“疯了”是在什么场景下?你有什么特别的用来对抗疯了的办法吗?
王段乃昱:虽然上一题说疯狂没必要,但想了下发现在创作过程中我反而常有觉得“选择这样做的我一定是疯了”的时刻。
去年年展选择了一个1.8mx1.8m,2cm厚的圆形木板作为材料之一。我很爱这个特定的尺寸和重量,但是它又大又重,非常难保持平衡和被移动。每时每刻我都觉得自己在跟它“肉搏”,一招不慎我就会被压扁在地上。不断地在感官和肉体层面受刺激,精疲力竭的时候真的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选择挑战这种事。

年展作品侧视图
除此之外就是上述的作品中,在森林里徒步没有信号找不到路天快黑了的时候。
一边在黑漆漆的林子里绝望地飞奔,从灌木丛中摩擦着枝桠找路;一边捶胸顿足大喊“I’m so stupid!”并咒骂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做这个项目……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方法去应对发疯,好像只要疯过了就好了。绝望、崩溃、懊悔总会过去的。
Q10:欧洲美术学院的教育环境与你之前的学习和创作环境之间的差异是什么?这种差异是否影响你的生活或创作?
王段乃昱:其实跟大家讲的差不多,欧洲更多元、开放、自由,也有随之而来的对个人主体性的更高要求。
但说一个有意思的感受是,我会觉得我进入欧洲社会的过程很像千与千寻里千寻来到异世界。
因为我的名字是四个字,有点复杂,所以我向所有人介绍自己时都只选了名字里唯一有实际含义的“昱,Yu”。
就像“千寻”变成了“千”,想想我不也和她一样,都是异世界的移民吗?
而摆在我眼前的又是一个无比真实的世界。
分别来自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友人,叙利亚的室友,半个家族都在以色列的同学,我第一次实在地感受到我就身处于复杂而多维的现实中。名字、语言、身体,一切都在无法轻易划分的中间态。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脆弱和感到不确定的时刻,但站在混沌的地界同时望向两端时,反而让我更灵活,站得更稳了。在动荡里不断重整、见证着新自我的诞生,这是顶顶珍贵的,不真正将自己抛出去就无法体味的事。
而或许和千寻不同的是,我们可以在这个世界中自如地停留,我们有选择,不用担负起非得拯救什么的责任。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活得真轻松。
Q11:你认为年轻创作者在当下的艺术生态中,感受到最大的外部压力是什么?
王段乃昱:我觉得最难的是,始终知道并坚信对自己而言真正重要的东西,不被迷惑和转移视线。
感觉整个大环境是相当唯结果论的,且暗含着非常多隐形的限制性信念和筛选机制,在年轻创作者自己的价值观尚未定型的时候,很容易就会被特定的意识形态带偏,陷入观念的陷阱里。
以“政治”在创作中的角色为例,我身边的欧洲同学们普遍非常有政治热情,于是不管是创作还是观看关于身份多元性、LGBTQ、去殖民化这样的作品时可能就需要多一分觉知,把政治母题稍稍拿远一点,而不是单纯地沦为某某主义的注脚。艺术首先始终是独立的,才能产生对话。
清醒地明白自己的方向并坚持往前走,不被外部环境以各种看起来或好或坏的形式(机会、资源、评价、思潮)诱惑或打击,享受这个过程还能最后产出内外兼修、拿得出手的作品确实蛮难的,很考验心力。
Q12:如果不考虑任何限制,你最想实现的一个“疯狂”的艺术作品或项目是什么?
王段乃昱:研究DNA、嫁接大脑组织、古文明、星际物种沟通……总之是有点像邪恶科学家、我个人技术实力触及不到的项目。听起来非常马斯克。
Q13:请为阆风的观众和读者推荐一个影响了或持续影响着你的人事物,比如书籍、电影、播客、音乐或一则事件等。并简述理由。
王段乃昱:这两年持续影响我的,或者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日本漫画家市川春子。她以《宝石之国》系列而为人所熟知,但我在这次展览中推荐的是我个人认为更为惊艳和有启发性的,她的早期作品《虫与歌》。

《虫与歌》[日] 市川春子绘
在我心中,这本漫画展示了真正的对“科幻”的想象,性别甚至物种流动、先锋、朝向宇宙又以微妙的情愫回应着社会关系。
我会粗略地把她、上世纪的日本男作家宫泽贤治和新晋韩国科幻女作家金草叶放在同一个脉络里,从“自然写作”到“科幻写作”,一脉相承的诗意和想象力,大宇宙与漂浮其中的小生物,是符合当下水瓶时代的思考和创作风向的延展。
除此之外,金草叶的短篇“光谱”中以色彩为基础构建的外星语言(声光振动的一致性)也持续刺激着我的脑神经,近期的绘画也很受这一点的启发。

最近新的绘画系列,手稿其一
展览现场 / Exhibition Vi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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