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果实,2020,水彩,196x153cm ©艺术家和红树林画廊
绘画的痉挛和旋转——关于伍礼的绘画
文/汪民安
伍礼给自己营造了一个画面世界,但也是一个生活世界。他沉浸在此,每天在这里经营,从而忘却现实的世界。就像一切敏感脆弱的人都愿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样。绘画为伍礼提供了安全感,让他从混沌的世界中寻找到一个可以置身其中的秩序。绘画不仅是赋予难以把握的世界以秩序,也是赋予自己的难以把握的生活以秩序,进而在这种秩序中寻找整体感和安全感,就像一个黑暗中的孩子自己给自己赋予光亮一样。伍礼的绘画世界异常明亮,甚至亮得有些耀眼。他用了很多红色,有时候画面像要燃烧起来一样,或者说,就像火一样,或许可以这样说,越是一个明亮的绘画世界,越是能够驱逐自己的不安全感。
星星之火,2014,布面油画,120x150cm ©艺术家和红树林画廊
这个世界对外是封闭的,人们无法进入;它属于伍礼自己的世界;但是,对他自己而言,则是一个开放的空间。这个空间没有中心,甚至没有根基。这一切使得画面并不稳定。他画了大量的植物,就像人们通常说的,他画的似乎是风景画。但是,这种风景画不是一种外在客体,或者说,这风景画不是主体的凝视对象。它们自己本身是主体。它们自己本身是能动者。这些风景本身不是凝固的,不是一个冷静的客体对象。最重要的是,它们好像脱离了大地。这是伍礼所谓的风景画最有意思的地方。这里只有“风景”,而无大地。偶尔有大地,但是完全被植物所严密地覆盖,这些植物好像是悬浮地存在的,好像大地不存在。在大多数情况下,伍礼画的是树和花的上半身,他偏爱树枝和花枝,他让它们挤满画面,大地因此被截断和隐去了。仿佛植物不被任何东西所牵扯,一旦脱离了大地,脱离了存在依据,脱离了基础的引诱和牵扯,这些植物就可以恣意生长,可以恣意地延伸,可以悬浮地伸向外部。一旦这些植物不再受限于根部,它就可以相反地向着天空隐隐约约地开放。伍礼的画面,通常没有地面的绑缚,但总是有一个朝向天空的或大或小的开口。这些画通常在底部被关闭,但在上方有一个透明的光亮,一个出口,一个上升溢出的通道。这不是凭借依据和奠基的绘画形而上学,而是通向开放的天空的力的痕迹。
火烧云,2020,水彩,153x196cm ©艺术家和红树林画廊
如果植物在恣意生长的话,我们就可以说,画面上出现的大量植物与其说是对作为静止客体植物的描摹,不如说是它们自身在独立自主地运动。在伍礼的画面上,植物正在生长、外溢和壮大;它在开花,它的果实在膨胀,树叶在绿化,枝丫在伸展,根茎在盘曲,而植物全身都在抖动——这是生长的抖动,是生命的内在冲动,是这生长正在摆脱大地和根基的冲动。伍礼画出了生长的颤栗、窸窣,画出了生长的不屈不挠,画出了果实之间的竞技和争锋,画出了枝叶之间的共鸣和嬉闹。植物在生长,在分裂,在解码,在剧烈的摇晃,在没完没了地冲动。它们如此地不平静,你甚至在画面上能听到植物在唱歌,在鸣叫,在咆哮。所有这些,都是植物自身的扩张和运动,不过这种运动和扩张不是来自外在的风的吹动,而是来自内部的力的溢出。
儿,2015-2016,水彩,155x155cm ©艺术家和红树林画廊
因此,这些有关风景的绘画,实际上也是有关力的绘画,这是让不可见的力得以显现的绘画。这些力如此地可见,如此地饱满,如此地强烈,它让支撑它的形象本身到处蔓延伸张,从而将所有的界线冲毁了。果实和果实,枝丫和枝丫,花朵和花朵——我们甚至可以说,植物和植物,植物和大地,植物和动物,植物和天空,都相互渗透、缠绕,融为一体。这难以平静的物质客体,被一个扭曲的、挣扎的饱满能量的力所灌注。它们边沿模糊,永远地处在过渡和渗透状态,处在僭越和入侵状态。正是这种过渡性,它也不是彻底的分裂也不是纯粹的混沌;它们处在分裂的边缘,它在迈向混沌的途中止步不前。它在明晰和混沌之间徘徊。这是画面模糊的根源。力从上到下在穿越,在挤压,在被阻挡,也在试图努力穿越这种阻挡。植物和动物在力的鼓噪下仿佛随时要穿出各自的领域之外,但是,外在的阻力在反向地阻止这种穿越。另外的植物也要反过来穿越自身。这是植物和植物的斗争。这是绘画的框架,但也是力的舞台。正是力让画面在混沌和清晰之间撕扯,在加固和拆毁之间撕扯,在饱满和稀缺之间撕扯。正是这种撕扯构成了绘画内在的张力,绘画因此变得结结巴巴,笔触充满坎坷,绘画因此处在动荡之中。但是,这种动荡绝不会达成平衡。它们一直在动荡,毫不妥协。
风中的果实,2020,水彩,196x153cm ©艺术家和红树林画廊
正是力的受压拉扯后的动荡,使得画面上没有一根平静的直线。全部都是曲线,全部都在扭曲,在抖动,在荡漾,在盘旋。即便是弯曲之线,也在随时增加自己的宽度和厚度,这出人意料的弯曲会让曲线更加扭曲,让曲线随时膨胀,缩小,让它猛然加宽又猛然变狭窄,让曲线猛然拐弯让曲线随时向圆线过渡,或者一个曲线的不同阶段有时充满着圆形。这是线和圆的交织,好像曲线碰到阻力无法延伸的时候在自己的原地画一个圈。但这种圆形并不构成独自的圆形,它们不过是让曲线变得丰富,让曲线更加宽广和曲折,让曲线勾勒的界线更加模糊,让曲线的界标功能更加暧昧,也因此让画面更有旋转意味。就此,这不是通过曲线和曲线的交织、挤压、重叠和纷争来模糊界线,这不是表现主义式的混杂凌乱挤压,而是根据曲线自身的丰富性来模糊边界。因此这与其说是表现主义的即时的任意宣泄,不如说是巴洛克式的力的颤抖式的螺旋运动。伍礼颠覆了线的常规用法:一些比较经典的线,比如构成树干的线是盘旋的,动物的脖子和腿是盘旋的,花径是盘旋的;他让这些直线或者曲线都盘旋起来。花和果实本身就是盘旋的,在这里就更加盘旋,一种呈模糊状的盘旋。曲线和盘旋在这里结为一体,不是凌乱的曲线,不是纤细、薄弱和单线条的曲线,而是丰富的,自我回旋的,自我叠加的婉转而宽松的曲线。这些盘旋的曲线的延伸就像螺旋一样运动。
百日红,2020,水彩,196x154cm ©艺术家和红树林画廊
这就形成了画面的振幅。这是震荡式地运动。曲线在自我回旋时会在原地踏步,但不是轻微地踏步,而是重复地强有力地踏步。这些曲线上的圆形构成都非常有力,但它不会持久地滞留,它会突然地变向和拐弯,它在滞留和运动之间震荡,这是它所特有的内在节奏。节奏不是节拍,不是均匀地起伏,也不是规律性地轮回重复,而是停留和变动的突然转换,是圆形和曲线的突然转换。伍礼的震荡和节奏并不和谐,它们是突变。这是一种反节奏的节奏,或者说,他处在一种节奏和反节奏之间。这也是伍礼的绘画同表现主义不一样的地方。表现主义只有宣泄但没有振幅,只有激情但没有节奏,它们是盲目的疾走。但是,伍礼的这种震荡,不是松快的大步流星,而像是一种临时的紧张痉挛,一种癫痫的痛苦发作。这是绘画中勋伯格式的无调性的调性。正是这种痉挛决定和制造了形象。不是形象决定了痉挛,形象反过来是痉挛的效应。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不是因为它们在发生痉挛而形成自己的模糊和抖动的形象,而是绘画的痉挛本身决定了动物和植物的模糊形象。
窝,2020,水彩,153x196cm ©艺术家和红树林画廊
似乎是为了配合这种线的特有的痉挛,伍礼使用了浓厚的色彩。这些色彩完全没有形象上的依据,这些浓厚的色彩之间充满张力,它们在显赫地对照和比拼,完全没有灰色的过度地带。有时候是在强硬地对照,在对照中让色彩变得夺目。有时候是相互覆盖,一种色彩要强行压制和覆盖住另一种色彩,色彩之间充满了垂直的争斗。无论是横向的对照还是纵向的争执,伍礼的色彩使用似乎在配合画面上的痉挛,只有剧烈的色彩争执才配得上这剧烈的痉挛。在这里,红色是最主导性的,只有红色才能惊醒,只有红色才能爆发,只有红色才能和其他色彩构成剧烈的竞争从而导致痉挛,也只有这痉挛才能确保画面的充沛和饱和,才能要让力得以显现让动物得以嘶吼让植物得以伸张让天空得以敞开让大地得以隐藏。
果实,2019,水彩,115x175cm ©艺术家和红树林画廊
就此,伍礼不仅画出了客体本身,还画出了客体的存在方式,不仅画出了客体的主语,还画出了客体的谓语。最终,他还画出了他自己。他不仅画出了作为一个画家的自己,他还画出了一个痉挛的自己,这个痉挛的自己,仿佛是醉鬼在握住笔,也仿佛是疯子握着笔,也仿佛是儿童握着笔。仿佛是一个现代的狄奥尼索斯在纸上,在画室,在自己的世界中唱歌。因为植物如此繁盛,这是关于季节的唱歌,或者说,这是度过季节的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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