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掉了上海某园区招商项目的一块地之后,一家创新药创始人余实(化名)还对管线进行了梳理,有的早研项目被暂停。优化管线、减员增效,是当下对药企最有利的方案。但对于科学家出身的创始人来说,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得益于创新药的爆火,一大批科学家有机会走出了试验室,从管理一个部门、独当一面到管理一家企业。但并不是所有的创始人都能很好地在两种身份中,内心毫无震荡地转化自如。繁华与低谷,对第一次创业的他们,都是一种考验。
哪怕是在2021年,创新药行业烈火烹油的时候,“这个人要求加工资,那个人一会离职了。”这些公司的琐事,也会让创始人焦虑,但这些焦虑都是“小烦恼”。在一场公开的演讲中,一位创始人说出了那个时期,更深层的压力:常因为临床数据而深感焦虑。因为一旦数据不好,公司融资就会困难。
焦虑如今无法再具象化。
当寒冬一夜之间到来,“我知道要裁员,要降预算,但是看不清方向,预判不了时间,那怎么裁,从哪里裁?”行业的不确定性,带来的不再是期待和令人总是感到惊喜的盲盒。这势必使得创始人们的角色,不再是单纯与研发数据打交道的科学家,不再是单纯的一个部门管理者。他们需要在科研与商业之间寻找到一个平衡。行业景气时,他们要“会花钱、能推动临床”。行业骤冷时,他们又得“会找钱、能赚钱”。
技术上的焦虑,在上一轮资本的疯狂加注期,已成为过眼云烟;如今,保存实力、活下去至关重要。于是一些锦上添花、可做可不做的临床项目,基本都被砍掉。他选择把最亮眼的项目做好,然后与一家大公司合作,再从一级市场融点资,“这么挺着。”
谁也判断不了能挺多久。去年JPM摩根会议间歇,余实与几个券商一起吃饭,谈及23年下半年第三四季度,因为美联储加息,二级市场应该会有一个窗口期。但被问及有什么别的因素可以trigger这个window时,大家都沉默了。
落差
余实是依旧在坚持的创始人。
而还有一些非创始人的药企CEO,竟然被裁掉了。刚被裁后的几天,一家创新药企的CEO自认为卸下了包袱,可以好好休息一阵。他身边的一些同龄人已经回到美国,对外宣称自己在做投资,多数其实是赋闲在家——美国的退休年龄大概在67岁,他还有十年才步入养老时代。
他们曾是最幸运的一批海外归国博士,赶上中国创新药最好的时机。那些枯燥乏味的科研临床数据,在资本与上市的泡沫推动下,变成一个个致富密码。他们从美国的药企回到国内,继而成为创新药企的创始人,或者CEO。
经历过高光时刻的他们,有一些人却更难以接受断崖式的低谷。当高端人才市场猎头找到这位创新药的CEO时,他并不想降低求职标准,级别一定要C—level,年薪不能与原来的几百万差距太大。但一周之后,他泄气了,主动把年薪预期降至100万以下。
“从海外回来的高端人才,如果是60后、70后,薪酬被炒上去后,要维持现有薪酬,现在基本上是找不到工作的,有那么一拨人离开国内了,还有一拨人在国内挣扎。这是一个现状。”对接上述CEO的猎头称。传统仿制药企业对于C-level级别的人员都有年龄限制。传统药企老大哥恒瑞招聘一个VP级别的,会把年龄卡在45岁以下。而创新药企处处裁员,更是机会渺茫。
一位资深猎头回忆过去十年间的市场,起初创新药的赛道尚且属于冷门,一开始联系海外高端人才,双方很开放地去聊的都是科研与理想。没过几年,市场突然变热,这些海外候选人的心态由最开始的一腔热血,一部分变成了“偏于功利”。当他们价值被捧高,再陡然掉下来时,部分候选人难以理性接受。当然,也有很多候选人又回归到最初的那一阶段——愿意再去找猎头聊聊科研与理想。
在创新药企,还有更多的CEO,原本就是创始人,如今他们面对的则不单单只是个人的职业选择,而是将企业带入何方。
历练
在2008年回国时,余实已经是国外知名药企的研发总监。中国人能在跨国药企做到总监职位并不多见,但职业天花板也清晰可见。当海外科学家惊艳于中国经济发展速度,看到药明康德正在崛起之中,国内的创新药市场将会前途无量时,他们义无反顾地选择回到了国内。
当年,药明康德成为了很多创新药企的“黄埔军校”。一位曾在药明工作过的创始人回忆,李革当时的打法是一种打游击的做法,他吸引了海外博士们回国,要求先把部门建起来。至于能抓多少壮丁,能发展多少业务,就是你的功劳。这种不确定性,反而成为了一种动力,给了他们无限的想象空间。他们迅速地从业务单元的报表开始,成长为职业经理人。
但真正教会创始人们如何“接地气”,其实是国内仿制药企。高管之间的流动一度是频繁的,且“价格也好”。一批科学家有被挖去传统药企担任高管,尔后再创业的。
创业后,余实反倒尤其感激在仿制药企度过的时光。之前,他所在的企业的文化偏向于外企,一开例会,大家争论得面红耳赤。散会之后,同事之间场下动作很少。但传统药企的业务永远不是在会议上正经八百地谈成。老板吃完早饭说加班去了,实则去和销售打牌,在牌桌上一圈人开开心心,老板顺带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几个月下来,一些职业经理人忍受不了这种草根文化氛围,又回到了创新药企或者跨国药企。高管之间流动频繁,是创新药爆火那几年的常态,遍地不缺机会。但有些职业经理人在流动中提前意识到,创业是要从科学家的孤傲中跳脱出来,要从通盘去考虑公司业务发展的商业回报率。这正是众多创新药企天生的短板,无关于行情与政策。成熟的本土药企创始人,在这方面已经炉火纯青。
一位创新药创始人在传统药企任职时,经历过这样的一个例子,传统药企做外包工程的员工,在老板面前一直唯唯诺诺,头从没有抬起过。他不理解,不过是打一份工而已,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卑微,如此不顾形象的人。后来听说因为收回扣被发现并处罚过,而老板其实是早就知道他的秉性,但累活、脏活也还是用他。上述创始人回忆,自己当时思考的是,这么长的时间,他为什么能够生存下来,他在老板面前的价值是什么?
这让他意识到,管理,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操作。它与死板的、量化的科学数据不一样。成为创始人,乃至于企业家,更多是要对人性揣度。在回忆自己从科学家转换为创始人角色的这几年里,余实认为自己被磨掉很多棱角。内心即便没有丧失那一份纯粹,但在待人处事的时候,会刻意磨平自己。尽量去掉那些不接地气与理想化的东西。
到了真正创办企业后,这些经验被迅速用于与投资人打交道。投资并不是一个可以绝对量化的过程。怎么说服投资人来投自己的企业,考验的是与人交往的能力,这种能力不再局限于数据。这种能力的历练,一些创始人认为,在中国的商业环境里,在民营企业待过和没有待过,是截然不同的。
疯狂
市场疯狂期,才是考验创始人的开始。
2020年,一个投资人告诉余实,一家药企才融了不到3000万人民币,没过半年,又融了1个多亿人民币。投后估值一下子突破了10个亿,是前一轮的近3倍。突破10亿门槛后,这家公司迅速从默默无闻,变成了明星公司、资本宠儿。
公司账上突然趴了那么多钱,当融资也轻而易举的时候,任何人的心态都容易急速膨胀。
余实去上海一个园区拿地,也是随了当时的大流。张江的土地已经极为紧张,那个项目的地价相对较低,还能给房贴退税,这对员工极具吸引力。买地、建楼,在疯狂扩张期都不足为奇。反倒是买产品的时候,一些同行的大手大脚,令余实着实惊讶。“大家都不怎么考虑产品管线的价格,反正有投资人给钱。投资人也说,你拿着TS过来,我就给你钱,我们赶紧上市圈钱,都在玩这种快的游戏。”
泡沫带来了啤酒的香味,泡沫也让市场上的创新药企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了,只要你有一个想法,就可以融资成立一家创新药企。最初的狂热来自于一些投资人,尤其是在一些资本攒局的创新药企,创始人团队有没有真才实学、能不能做出创新产品不重要,他们更看重门面,希望靠着创始人团队的履历与光环就能吸引下一轮融资。
而创新药的证伪周期很长,到底谁的靶点出彩,是见仁见智的。这使得创新药创始人的科研与管理水平,在行业爆火期,很难看出差距——当时漫天都是神枪手。
管线的抉择
泡沫时期,创新药企真正的弯路,在于管线与战略的定夺。
余实创业之初选择了项目难度高的源头创新。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在于大多数创业者已经看到PD-1这一条路,在2021年已经越走越窄。尽管当时觉得是个金矿,但很多现成的东西被一些资金雄厚的大公司抢走了,那小的Biotech只能选择更艰难的路,做更原始的研发。
一位创始人回忆,在公司董事会上,投资人建议他去拿一个二期的项目回来,拿一个TS就可以去融资,融完资以后回来推临床,公司就会成为一个有临床二期的公司,就可以到香港挂牌上市。上述创始人最终选择了投资人的建议,接受过同样建议的余实却推翻了。他很自然的认为:“买过来的管线,相当于公司身体还没有发育,就被迫接上了一双大手,这不是一个自然成长的过程。”他很怕公司走得不稳。
但如今他也反复思索,自己是否错失了资本市场最友好的窗口期。“当时lisence-in,投资人是买账的。即使项目做得不行,但你可以把钱融来,可以有更多子弹干真正想做的事。”
而真正的first-in-class,难度比预想的要大。一些创始人一开始就想挑最难的、国外没有走通的靶点,认为走着走着就能成为领头羊。没成想,硬骨头没有一个是好啃的。当寒冬来临,推进得再快的项目,也是资本市场退潮后,一块遗留在岸上的石子。
当年,更多的人选择从众,争抢PD-1。无论是创新药企还是仿制药企,当时都乐观认为哪怕自己的PD-1,第五、第六个上市,都不要紧。“只要搞定几个省,投资就回来了。”当时行业都在思考肿瘤免疫涉及到下一代的肿瘤免疫怎么做,怎么在PD-1上做联用。余实事后回忆,那时的思路都是对的。但整个PD-1没有卖出好价钱,这不是哪一个公司,哪一个创始人的问题——几乎所有人都认为PD-1会是千亿市场,谁也预料不到现实只有两三百亿。
PD-1市场缩水,第一次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创始人们思考,不仅仅是要做出创新药,还要考虑市场,如何卖掉它。
在市场最火的时候,一些走得快的企业利用lisence-in的手段,用钱迅速去堆产品线,国外哪个产品成功,国内立马跟进,利用国内临床开发快的特点,迅速申报、再上市——多数创始人心里瞧不上的“buy and develop”模式,在拼时间与速度的阶段,它们成功融资、上市。正因为赶上了天时,才有了喘息和试错的空间。
“起码(那些企业)融了很多钱,之后面临的,只是怎么修正以前的业务风险。一些产品已经商业化的创新药企,如果自建了销售团队,形势不好,那解散商业团队就行。”充足现金流给了这些公司尝试的机会。
尽管已经盈利的艾力斯,也在为下一个产品犯愁。但是这些曾经融资上市的创新药企可以少走一些弯路,而错过融资与上市的企业,如今连试错机会都没有了。如果在创新药最火的那个时间点,自己做稍微保险一点、难度更低一点的项目,不是源头创新,而是follow,公司可能会更好。
余实有些感叹,但不后悔。
从分子到临床
公司刚起步的时候,余实一直盯着的是新靶点。刚开始的几个项目,走得特别艰苦,临床突破的难度较高,当时他的思维局限在药品的成药性确定了,药监局批准后,有效性和安全性全部具备,再如何把产品做深做透。
但他没有想到,以PD-1加化疗为代表的“简单粗暴”的临床试验结果,将一众高大上的“创新”分子全部压在了地上。尽管自己选择的新靶点产品进展不错,却难以看到市场。
这给他的教训极为深刻。“我们当时对临床定位,想得太简单了,对分子的琢磨过多。”在他看来,自家的分子跑得够快,如果临床能有一个很巧妙的定位,事半功倍。创新药企不仅仅是选新靶点,要和同靶点竞品赛跑;靶点还要跟适应症、临床定位结合起来,不同的靶向药可能卷的是同一个疾病赛道。临床定位选不好,哪怕药做出来,也获批不了。
“早在做的时候就要想,等药批出来的时候,整个市场会怎么样?药监会怎么评价?甚至销售在卖的时候,怎么卖,是跟化疗拼,还是跟其他的PD-1来比拼?这个里面蛮多文章。”对于科学家出身的创始人来说,如今不是单纯地思考如何突破靶点,更多的是把发现靶点机制的创新与临床市场的定位,综合起来考虑。
甚至定价因素也会提前考虑在内。竞争对手的定价是多少?它的产品上市多久?市场教育是否充分?如果市场教育已经足够充分、那如何打出差异化的一套方案,争取存量甚至增量的病患市场?在这些层层问号中,创始人的思维模式不再是当初的那种简单——我做一个分子上创新的药,肯定能打败其它的药。
余实认为,创始人的这种商业敏感度,是在整个生物医药投资遇冷后,被逼形成的。哪怕是已经上市的创新药企也会面临现金流枯竭的危机。尚未上市的、能在一级市场上融资的创新药企,能拿多久的融资,会困扰着创始人。纵然有新投资人加入,但过了几年,这些投资人也会有退出压力,那如何安抚他们?“其实创始人都面临着这些问题,不是几个人的烦恼。”
“投资人对于长远不抱有希望的时候,要让他们看到,每一个药都是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之内,能踏踏实实给公司带来正向的现金流。”
穿越周期,是一个艰难跋涉的过程。另一位创始人认为,这也并非坏事,中国创新药企缺乏真正的企业家,而当前困境逼迫着创始人们沉淀下来。
当被问及创新药企迎来了下一个爆发点,他会如何开始?余实称,“可能会在商业化上考虑更多一些,而在所谓的创新路上,不会像以前那么激进,我会更保守。”
来源:深蓝观
作者:谭卓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