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壳与自我凝视
——陆耀杨
“蜻蜓”是伽让在2024~2025年间创作的系列油画作品,其画中形象跟以往相比,人物形象更加夸张畸变,用色则更浓郁和内敛。以“蜻蜓蜕壳过程”为主题来探讨自己的内在精神的矛盾:主体的内在自我斗争过程、身体同一性的怀疑、自恋与自卑的关系、图像的“失真”表现等。
伽让 躲在影子身后2025 布面油画120×120cm
阴影里的伽让(来源:艺术家朋友东四的摄影)
这张画很特别,它是让我想起卡尔·荣格(Carl Jung)关于“阴影整合”(Shadow Integration)过程的论述。荣格认为人在社会化过程中会将不符合道德标准、家庭期望或文化规范的欲望、冲动和情感(如攻击性、自私、嫉妒等)压抑到潜意识中,形成“阴影”(The Shadow)。单纯的压抑并不会让“阴影”消失,反而使其以存在更加牢固。
画作中的人物黑影就如同人物的双胞胎,即使被压抑到画布的右上角边缘处,但依然具有很强的存在感,画面中的人物与他的“阴影”之间有着一些联系在二者之间的白色线条,伽让说那是蜻蜓在蜕壳时会产生的和旧躯壳之间的“白丝”。荣格的“阴影整合”理论强调的是对“阴影”接纳而非消灭,承认“阴影”是自我难以分割的一部分,减少内心压抑,避免因过度压抑导致极端情况。
“阴影”虽被视为消极,但也蕴含创造力、本能活力等未被开发的潜能。画面左方的绚丽多彩的烟花和徐徐下落的白烟,都暗示了在“阴影”处潜在的巨大能量,但需要人面对它时才会被有效释放出来。
而展览同名作品《Dragonfly》则可以视作“阴影整合”的结果,人在整合阴影的同时转化潜能,释放被压抑的能量,增强个体的完整性与生命力。《Dragonfly》中人物动作夸张,似飞行,似舞蹈,也似在失重,象征着人重新获得主体性的时刻。
伽让 光 2025 布面油画120×120cm
伽让在提到《光》时说:“(它)在准备羽化时靠近更亮的地方,即水面以上,它需要到那去蜕壳。”画中的水虿chài(蜻蜓幼虫)像受困在方格子里的主体,潜能受压抑的状态。伽让说画面中的表现为折断四肢也要接近光源的一种状态。
伽让 用同一个鼻子呼吸 2025 布面油画 180×180cm
克里姆特 吻 1907–1908 布面油画 180×180cm
米开朗基罗 最后的审判(局部) 1534-1541 湿壁画
《用同一个鼻子呼吸》,在我看来这幅画作是年轻艺术家对两张世界名画的致敬。一张是奥地利画家克里姆特的《吻》,伽让聊到过对克里姆特画作的喜爱尤其是《吻》。可以留意一点,两幅画作之间不仅人物动作相似,《用同一个鼻子呼吸》和《吻》的尺幅还同样都是180×180cm;另一张是米开朗基罗的湿壁画《最后的审判》1536~1541。在这幅巨型祭坛画中,六十多岁的米开朗基罗很幽默地留下了可说是美术史上最独特的“自画像”:在救世主的身旁的圣徒巴塞洛缪(St.Bartolomew),其手中握着被剥下的纠结成一团的人皮,人皮上有着米开朗基罗自己扭曲的五官。米开朗基罗选择了一种古怪的签名方式,同样《用同一个鼻子呼吸》画面右方那正在蜕下的壳,也很像一套被剥下的人皮。
小汉斯·霍尔拜因 大使们 1533 油画 207×209.5cm
小汉斯·霍尔拜因 大使们 1533 油画(局部与头骨还原状态图)
“失真”(Anamorphosis)自绘画艺术诞生以来便一直作为副产物存在。在文艺复兴时期,德国画家小汉斯·霍尔拜因的著名画作《大使们》中就斜着横在两位大使的脚之间的一个畸形的图像,被拉康戏称为“炒鸡蛋”的东西。这个畸变的“失真的图像”其实就是通过变形透视技巧去绘画悬空的巨大人头骷髅。
伽让 古怪的梦 2023 布面油画 80×80cm
伽让的随拍(来源:艺术家的摄影)
伽让擅长用畸变的形象去使原有图像的“失真”(Anamorphosis),这样既暗示了因图像变形而导致的不易解读性,也包含着不同的观看者可以从畸变的形象中看见截然不同的意象。
伽让Dragonfly 2025 布面油画 150×150cm
朋友的抓拍照片(来源:艺术家的摄影)
《Dragonfly》为例,我听到观众中有人把它看作描绘了一个向天空跳跃的无头人物,也有的人会看见一副在火焰中燃烧着的蜕下的皮囊。伽让提到画中人物像是在飞行或是失重,这对应着重获主体性的时刻。他说道:“以在画这张画时,我试图让形体更加随机:如果把画面倒过来,只看黑色的身体部分,这个剪影就像是齐肩的卷发,事实是,我抓拍了一个朋友的面部,并直接使用了她的头发剪影……不合理的形出现,我认为这种随机性让画面更加有趣。”
伽让藏匿的纳西索斯-02 2025 布面油画100×100cm
藏匿的纳西索斯-02(局部)
在希腊神话中纳西索斯(Narcissus)是位自恋的美少年。回声女神(Echo)向他求爱,遭到拒绝以后日渐憔悴,以至最后消失,只留下她的声音在山林中回响。爱神阿佛洛狄忒为了惩罚纳西索斯,让他迷恋上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最后憔悴而死,死后化为水仙花。(narcissus也因此成了水仙花的名称。)
《藏匿的纳西索斯02》中,躯干上的伤口如同被打开的窗台,两朵水仙花扎根长在一个人类肝脏上。画面中的水仙花被覆盖在象征“photoshop的透明图层”的黑白格子上,而肝脏本身是没有痛觉神经的。艺术家在这里回应纳西索斯的神话的同时,并改写了神话原有的寓意,《藏匿的纳西索斯02》描述的“自恋”是不可见和不可感知的。
奥地利精神分析师弗洛伊德便把自恋(narcissism)定义为力比多在自我(ego)中的投注,同时将它对立于力比多被投注于对象的对象爱恋(object-love)。
值得注意的是,自恋、纳西索斯与水仙花这三个名词在英语中的共同词根,即“narc-,narco-”,有“麻木,麻醉状态"之意。另有一词麻醉剂的英文narcotic,亦分享着同一词根。(因为某些水仙花品种具有麻醉催眠作用,故名。)不同的图像在这里交汇,不同的词语在这里产生共鸣。
画作中出现“肝脏”这一意象是很有意思的,在古希腊人看来,肝脏跟人的情感有关,肝脏的体液分泌旺盛会使人的同情心泛滥。在古希腊神话传说中,对帮助人类的普罗米修斯的惩罚,就是每天被老鹰啄食肝脏,对应的正是他对人类过度的同情心。
伽让藏匿的纳西索斯-01 2025 布面油画90×180cm
法国精神分析师雅克·拉康提出过“碎裂的身体”(英语:fragmented body ;法语:corps morcelé)这一精神分析术语,用来指明幼儿在镜子阶段(mirror stage)中即会将自己在镜中的映像视作一个整体,又因缺乏运动性协调的状态。幼儿在这一阶段,时刻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是割裂的与碎裂的知觉。
他[主体]原本是一个尚未完备的欲望聚合体———你们在此得到了‘碎裂的身体’这一表达的真正意义。
——雅克·拉康
在这幅《藏匿的纳西索斯01》中,我们可以看见巨大的人体如同旧日宫殿的废墟般神秘且破裂着。左方的手部、下方的拉长的手部与右方的腿部,躯体中撕裂开来,人体的头部残缺,躯干坍塌,而内脏器官涌出碎裂的身体。
画面中的种种意象很契合拉康关于“碎裂的身体”的观点。即人类在幼年期便由此种碎裂感所激起的焦虑,例如“阉割、去势、残缺、肢解、脱臼、剖腹、吞噬、身体爆开的形象”等。
“镜子阶段“是一个“竞技场”,主体在其中被其自身的形象永久地捕获并迷惑。[镜子阶段]是我为其赋于了双重价值的一种现象。首先,因为它标志着儿童心智发展上的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所以具有历史性价值。其次,它代表着与身体形象之间的一种本质性的力比多关系。
——雅克·拉康
拉康的"镜子阶段"(mirror stage)理论揭示了自我形成的辩证过程。约6个月大的婴儿虽缺乏运动协调能力,却能识别镜中的完整自我,即完型(Gestalt)。这种对完型的视觉体验与身体实际不协调的身体体验之间的张力产生了"碎裂的身体"的体验,继而形成自我(ego)的基础。镜像的完整性既吸引又威胁着尚未成熟的主体,由此引发了主体与形象间的竞争关系及原始侵凌性(aggressivity)。
伽让旋转,触碰,急停2025 布面油画150×150cm
这张《旋转,触碰,急停》同样也可被看作是主体重新去经历和探索"镜子阶段",画中跳舞的二人,左右互为一种镜像。在这里,艺术家不是僵硬地画成镜子里外的两个人物对视。更深入契合拉康的观点,即"镜子阶段"的重点是主体之所以成为主体,是与镜像的互动性,而非简单的镜子照出镜像。
伽让燃身照暗2025 布面油画180×180cm
《燃身照暗》是此次个展中的重头戏,艺术家在提到这幅画的时候,说过虽然是受燃灯佛形象的影响,但是这并非是一张宗教题材的画作。
《燃身照暗》画面中的两个人物(显然是都源于艺术家自己的形象)在相互燃烧取暖,也是在点燃对方的身体。同样,这样的矛盾的形象表达正在形成的主体对于镜像的自恋性痴迷这一爱欲性——侵凌性的特征,它可以将主体导向自我毁灭的事实,正如纳西索斯的神话。
《燃身照暗》的人物关系也可以联系到拉康“自恋性自杀式侵凌”概念。主体受到了其形象的完型(Gestalt)的强烈吸引,而自恋之所以带有侵凌性,则是因为镜像的整体性与主体实在的身体那一不协调的非统合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主体基于对完整的镜像去做的自我建构过程,注定了会以崩解威胁着主体,反而使主体产生对镜像与基于镜像建构起来的自我产生侵凌性,拉康称之为“自恋性自杀式侵凌”。(agression suicidaire narcissique)
在《燃身照暗》中,体型较大的左方的人物弯腰用手去抓住右方人物的脚踝,姿态似乎威胁着随时可以点燃对方的身体:而右方人物,虽然比较瘦小,四肢也更支离破碎,但是却使用对方的腰部来点火照明。右方人物不仅处于更占优势的上方,他自身也占有着画面中的大部分火焰和光源。《燃身照暗》的画面表达的内容,即像是主体在与镜像的自我在自恋地相互拥抱取暖,又像是俩人威胁着马上要点燃对方的身体。
值得一提的是画面中的两个人物的脚踝都被点燃了,似乎隐喻他们时刻受到生命威胁。在西方文化中常用“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比喻“致命弱点”。这一典故源自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英雄阿喀琉斯——希腊联军的半神战士,他战无不胜,却因唯一的弱点脚踵中箭而亡。
伽让的对镜自拍(来源:艺术家朋友刘涂文锴的摄影)
拉康的"镜子阶段"理论揭示了自我认同的虚构性本质——自我建立在对镜中完整形象的误认之上。既然自我结构的形成中内化了误认,那么“失真”(Anamorphosis)和图像的畸变便可以是对自我重新结构,让主体进入内在精神的维度,去重新塑造新的自我。
陆耀杨
1993年出生于广东云浮,受诺斯替思想影响,长期介入古典学、哲学、美术史与艺术评论的研究,同时从事独立纹身工作。创作涵盖观念艺术、装置与绘画,目前生活与工作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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