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Jul.26
展览评论
Exhibition Critique
摩天轮画廊周知远个展「pH值」由来自韩国的策展人赵慧玎博士策展。她从周知远作品出发，以策展人的视角从多年对中国当代艺术的研究切入，一同探讨周知远个展「pH值」的特殊意涵。
周知远个展「pH值」展览现场 2025©摩天轮画廊
生成的静止
生命、暂停与时间的褶皱
Stillness of Becoming:
Life, Suspension, and the Folds of Time
最初受托策划周知远艺术家个展时，我的内心立下了一个小小的誓言：不能让他“特殊的身份”成为定义作品的框架。艺术家二十余年重症监护室的医者履历，常常先于艺术本身引发关注。但这次，我希望观众的目光能真正停留在作品本身。坦白讲，最初见到作品时，我也曾带着成见，觉得或许不过是位生活优渥的专业人士的一种“雅兴”，与那些假日携高端相机拍摄自然风光的医生并无太大不同。
然而，我深入了解他的创作与人生后，才意识到这种看法何其片面。对周知远而言，医生与艺术家并非割裂的双重身份。他并不是在两个世界中切换，而是在统一的生命节奏中并行。这并非互为补充或替代的关系，而是自始至终水乳交融的整体。他肩负的使命，亦是自主的选择。
周知远作品《我和我的死亡》
自拍于深圳人民医院ICU病房
2013
作为医生，他每日伫立于生死交界。即便见惯死亡，死亡也永远无法令人习以为常。纵然医者仁心，倾尽全力延续患者的生命时光，却依然要面对那些医学无能为力的时刻，无力回天的结局。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延缓那最后一刻的到来。医学固然试图抵抗死亡与时间的法则，但人类终有一死，这场抗争注定要以落败告终。
艺术同样在与时间抗衡——试图以凝固之形获得永恒，周知远的创作却以独特方式逆时间而行：那些医疗现场中无法逆转的时间、无法暂停的死亡时刻、无法挽救的生命瞬间——都在他的艺术里获得了另一种应答。 对生与死的完全主宰，在他的工作室里成为可能。
他用这双在医院里救死扶伤的，也曾签下死亡通知的手，回到工作室又转而孕育新的生命。他说：“每天上班的时候，我常常为了救治病人的生命杀灭致病微生物；下班回到工作室，我培育微生物，并组建一个又一个的小宇宙。”
摩天轮画廊「医之为艺·周知远作品」展览现场 2023©摩天轮画廊
2022年，艺术家周知远将培养的青霉菌封印，并借鉴医学影像的灵感以主观多景深的方式将青霉菌落形成影像装置作品《孢子》，该组作品获得日本福冈亚洲美术馆举办的第五届亚洲艺术双年展金奖。
我认为，他在医学实践与艺术创作中穿梭于死亡与新生的时间维度，这本身就是一种伦理姿态，是对生命的守护与对死亡的洞察。这种态度，正是他作品的本质所在，也体现了艺术如何回应“时间与生命”这一根本命题。换句话说，对于周知远而言，艺术从医学止步的地方开始，成为了他必须承担的使命。
本次展出的作品，选用了他亲自培养的青霉菌（Penicillium）。作为既可促成青霉素也能催生蓝纹奶酪的微生物，青霉菌在生命腐败与再生之间的双重性耐人寻味。其学名“Penicillium”源自拉丁文“penicillus”，意为“小画笔”。如画家之笔，霉菌成为他镌刻生命与时间的细腻媒介——在时间流逝中生长变化，色彩作为生命活动的视觉语言留下痕迹。
周知远 Zhou Zhiyuan
pH值20250626
青霉菌，自制琼脂培养基，自制pH值试剂，环氧树脂 ，铁板
Penicillium, Agar Medium, pH Test Strips, Epoxy Resin, Iron Plate
40 × 40 × 5cm
2025
尤令我关注的，是他所采用的封存手法。受琥珀启发，他将培养出的霉菌封入透明树脂。这一举动，不止是保存技术，更承载着对生命、时间与未来的想象。他说：“这些生命依然是活着的，它们处于休眠的孢子状态，可以存活上千年。一旦破开束缚，重新接触空气和水，它们又能欣欣向荣地繁殖生长。”
身为医生，他曾一度相信理性思维可以解释世界。但无数次面对死亡之后，他也知道，理性并非万能。在那些理性无法逾越的时刻，支撑他的，或许正是这类想象力——一种艺术所能赋予的“呼吸之孔”。
展览中的另一核心要素“封印”，同样值得关注。于他而言，“封印”不仅是保存，更是一种关于生死、存在与时间的思考路径，同时也承载着对未来的想象。他的医疗经历亦赋予“封印”不同的含义。从参与2003年非典防疫，到新冠疫情期间始终奋战一线，对他而言，“封印”本身充满复杂情感。它既是阻断感染的保护机制，也是抑制生命活动的矛盾手段。
周知远作品《黑暗森林》局部，被封印的青霉菌落
如今在他的艺术语言中，这一“封印”形式凝结了时代经验与个人情感，蕴含着生命与时间、潜能与抑制的多重意味。通过封印，他所思考的时间并非单向线性的，而是在表面静止中蕴含未来可能的状态——这是源自其长期医疗实践与死亡体验积累下的独特时间感知，也是一种“思考死亡之后”的艺术语言。他将霉菌封存在树脂中，凝聚时间，并赋予尚未实现的潜在生命以可感知的语言。这是一种对生与死、时间与存在持续生成状态的呈现。
本次展览的标题「pH值」亦有着深意。pH值原是衡量溶液酸碱度的化学指标，但对他而言，这更是生命内部细微变化的痕迹，记录着时间与运动的感知语言。他通过重新设计的培养基与pH测试液，将生命活动的细微波动以色彩可视化。从霉菌这一最微小的生命单元出发，他将时间与运动性赋予生命的流动性，呈现在观众面前。
周知远个展「pH值」展览现场 2025©摩天轮画廊
他所建构的“封印”世界，表面静止，实则潜藏着持续跃动的时间与生命律动。这种态度超越了将存在还原为结果或本质的方式，更关注其持续生成与关系性。他的霉菌作品也从不宣告完成，而是始终承载着超越时间的潜能。
这种时间感知并非单线性，表面静止却内在跃动，仿佛随时可能被唤醒。封印中浓缩的时间与生命性，正是医疗现场面对死亡的经验，与艺术家释放的想象力，二者共同编织出的结果。他从生死边界积累的时间感中提炼出的独特语言，构成了无人可轻易模仿的“周知远时空”。周知远对生命、死亡、存在与时间的探问，不被固定意义或线性时间所限制，始终处于变化与开放之中。在这一层面，该时间观念正与德勒兹所谓“生成”（becoming）哲学产生深度共振——生命本非静止形态，而是持续生成与变化的过程。
他所编织的“封印”世界，看似凝固，实则跃动；看似封闭，实则开放。此次展览「pH值」，正是这一时间、生命与存在之流动的凝聚性塑造，也是艺术与医学经验、存在论思考交织出的有机节奏之探索。
而这场展览，最终抛出一个问题：
我们所执念的“生命”，真的只停留在此时此地吗？
文 / 赵慧玎 Cho Hyejung
ARTIST
⟨周知远 Zhou Zhiyuan⟩
1976年生于湖南，现工作生活于深圳。在深圳市人民医院ICU（重症监护室）工作19年，周知远的创作一直在围绕「生命」进行，他以独到的视角观察生命于细微之处，并借助多种媒材和数字影像的方式，赋予感性的生命以理性的记录和美丽的发现，周知远的艺术打破了「生」与「死」的界限，影响着观者对生命的态度。2022年，其作品《孢子》（曾用名《星域》）展出于由日本福冈亚洲美术馆举办的第五届亚洲艺术双年展，并获最高奖项金奖。
策展人
⟨赵慧玎 Cho Hyejung⟩
出生于韩国首尔，毕业于韩国国民大学艺术学院，获得学士学位后赴中国深造，先后于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取得美术史硕士学位，并作为中国政府奖学金生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获得艺术史博士学位。现任诚信女子大学美术学院特聘教授、亚洲现当代艺术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上海大学上海市公共艺术协同创新中心MFA研究生导师。她的研究与实践领域涵盖韩国与中国的现当代艺术、公共艺术、雕塑理论、策展与艺术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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