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逊,电影“魔法星图”—语言破碎处,2021,布上油画,100×75cm ©孙逊

Sun Xun, Magic of Atlas – Where Languages are Smashed, 2021, Oil on canvas, 100×75cm ©Sun Xun

 

孙逊:魔术师的小屋

文/李佳

 

该如何谈论孙逊的创作?或者说,我们的目光要投往何处,又将在何处停驻?是他创造的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志怪图像,如百科全书般既齐整又杂芜的虚构系谱,还是穿引于其间那些似是而非的现实或历史脚本,连同它们挥之不去的或杳远或近切的梦呓和耳语,再或是那些籍由每秒二十四帧的速率,从累积成沓的图绘中腾空而起的一幕幕幻戏:在矿山、荒原,沼坑和废墟之间,人与兽的身影反复出现又消逝。形象与幻相历经嬗变,从一个文本穿行到下一个,越过不同的媒介和地点,生出一些记忆,在穿插交错中逐渐显出一个穹顶般的形状——用孙逊的说法,这是一个世界的模型。而他的工作则是不断建造、维护、修补。这项工程庞杂缜密,没有尽头。

 

 

孙逊,电影“魔法星图”—乌孙宝骏之晴雪无咎,2021,布上油画,150×200cm ©孙逊

Sun Xun, Magic of Atlas – Horse of Wusun named Qing Xue Wu Jiu, 2021, Oil on canvas, 150×200cm ©Sun Xun

 

孙逊一本正经地打磨这个虚构的真实。在他的世界模型中,诸般形相,时空的体系和演化、万物的生长和由来、文明的兴衰起落、政体的更替交迭、从历史、习俗到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都得尽量齐备自洽。他曾在依次驻留期间建立了“鲸邦共和国”——一个据称只有在鲸鱼跃出水面呼吸时才存在的国家,为这个乌有之乡设计并绘制了应有的一切:宪法、护照、证件、标语、传说、信仰、风物、鬼魅……并将它们装进一个旅行箱里。在他目前仍在进行的动画长篇电影中,一个由螺刹、遁火、乌孙、鲸邦、㷋燚和聚窟洲六个疆域组成的世界,将根据一张魔法星图依次展开,其中的每一个世界都被将分配一种艺术风格,也许是木刻,也许是水墨,也许是当代绘画,或是波斯细密图绘。仿佛是为了呈现往昔于现时的一瞬,过往和当今的诸种绘画形式都可以成为穿引、勾连他作品中图像星系的线索。孙逊可以纯熟地在木刻版画、色粉、水墨和油画、纸质剪影、壁画和装置之间切换,装配起一个复杂得令人生疑的戏剧性空间,甚至令人怀疑这其中是否藏有某种以缩微方式重现绘画历史的企图心——在某种意义上,穷尽摹仿是理解和勘破事物的前提,而绘画本身也是对这个世界穷尽摹仿的一种方式。

 

 

孙逊,电影“魔法星图”—帝国尽头,2021,布上油画,100×75cm ©孙逊

Sun Xun, Magic of Atlas – At the End of Empire, 2021, Oil on canvas, 100×75cm ©Sun Xun

 

也许这部分解释了孙逊对于动画电影的痴迷,画面流动,将图案与形象化作纯粹的时间影像,借此捕捉这个世界的核心:它的古往今来,历史轮回,成住坏空。一些光怪陆离的形象在影片中反复出现:与背景相比巨大得不成比例的蚊子,爬虫、鸱枭、奇怪的海底生物,人身兽首的僧侣,长有双翼的提琴、扩音器和放映机……让人联想起从博斯、勃鲁盖尔或戈雅的艺术中释放出来的那种精细而逼真的梦魇。它们才是这个怪诞宇宙中真正的主人。而在所有的角色之中,魔术师是最核心的那一个,在孙逊的绝大部分影片中,他几乎都会出场,穿连起各种情节和人物。人们可以从礼服、高帽,以及剪影般的轮廓中一眼辨认出这个形象:他以丑角的姿态,挥舞手杖走过报纸泛黄的纸页(《休克时光》);像政治人物一样滑稽而无声地喋喋不休(《安魂曲》),化身为雕像或纪念碑,投下巨大的阴影(《讹》);他在海上、云端和无人的剧场中抖开他的手帕,创造各种似是而非的地图和国家、纪念碑和历史,带领观众从一幕幕错乱的,然而又是熟悉的场景中穿过。魔术师代表着谎言中的谎言,是谎言的极致。根据孙逊的解释,魔术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合法说谎的人,而这些影片中,魔术师的存在似乎已经在揭示:他所变出的一切不过是幻影。在孙逊看来,历史就是这样的一些幻影和谎言,而作为时间艺术的电影,也许是这个谎言最接近透明的载体。

 

 

孙逊,电影“魔法星图”—魔术师的小屋1,2021,布上油画,100×75cm ©孙逊

Sun Xun, Magic of Atlas – Magician’s Hovel 1, 2021, Oil on canvas, 100×75cm ©Sun Xun

 

在孙逊此次个展中,魔术师顺理成章地又一次出场,但这一回,他没有显现自己的身形,而是作为一个被展览标题事先点明和埋设的意象,幽灵般徘徊,像爱丽丝遇到的那只柴郡猫,在虚空之中对我们挤眉弄眼。在这间“魔术师的小屋”里,孙逊布置下一个看似无人宴席的现场,亲手绘制和制作了在这里展示和使用的一切:屏风上是精心经营的、带有宋画意境的枯树山水,旁边是绘有海洋生物、蔬果和花卉的,浮世绘风格的折叠手卷,若干幅关于贝类、虾蟹、腕足动物的小幅油画写生;在房间中央的长桌上摆放瓷器,海洋生物的形象在杯盘底部再次出现,环绕长桌是几把古典样式的高背椅子,椅子背面也画上了动物图像。离远一些的墙面上是更多的油画:一匹孤单的马,爬满甲虫的手,一顶魔术师的高帽(再次证明这确实是一间魔术师的小屋),荒凉落雪的村镇风景,野火,狐狸,乌鸦,无头的神像……孙逊用简练而强有力的方式处理画面,形象鲜明,单纯而冷静,令人联想起马格里特、契里柯和恩斯特的传统,在荒诞中刻画梦幻——但一切仅仅是看上去这样吗?

 

 

孙逊,电影“魔法星图”—小子居酒屋,2021,布上油画,30×40cm×9 ©孙逊

Sun Xun, Magic of Atlas – Sun Izakaya, 2021, Oil on canvas, 30×40cm×9 ©Sun Xun

 

——直到走上二楼,在另一个微型剧场一般黑暗的空间坐下,每秒钟二十四帧画面依次轮转,你随同它沉入另一重时间的流域。你曾在屏风上看到的宋画山水在屏幕展开的长卷中缓慢遁入深处,铁轨延伸向荒废的工厂,马匹从旷野走来,野火燃烧,狐狸从字迹漫漶的书页中跃出,乌鸦和鸱枭……这一切都似曾相识,于是你知道在刚才的房间中充斥的不过是影片的折射和流溢,小屋仿制了影片的假相,它呈现给你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将你引向这里,好让你在影像之流中打捞那个答案,甚至连答案也很可能是另一重的幻影和谎言——

 

直到这里我们方进入魔术的高潮,也是孙逊所有工作的核心。电影透露时间的秘密,也许在这间黑暗的小屋中,它才是真正的魔术师?也许用这种方式,人可以最终画出时间的真正形状:散漫,凌乱,彼此抵牾,它们连缀起来正是一部反向的历史。就像在这一部电影中(孙逊将之命名为《通向大地的又一道闪电》),艺术家从回忆的一团叆叇之中拉出那些与他家乡有关的场景和事物,残破寺庙,神像,山头和茂盛的杂草,浓烟滚滚的工矿和不断向地层深处撞击的挖掘机器,正是他的出生地辽宁阜新的某种缩影,在这座曾经的重工业城市中,一代代人的生活围绕着地下的煤矿展开,时代的荣光和谎言都在这里留下印记,形形色色的民间传奇、信仰、政治话语和意识形态如潮水交错漫灌被掏空的大地。这一切有形和无形的记忆可以在不到数秒之内迅速走完一个轮回:在影片中,闪电照亮大地上的人、兽、神、鬼,一只狼从荒芜中跑出,变成虎,虎变成长颈鹿,继而变成墓碑,变纪念碑,变成偶像,变成自由女神,时间加速轰鸣。影片结尾,数顶魔术师高帽投下剪影,画面一闪,最后一个镜头亮起:原来它们只是几把空着的靠背椅,散落在荒芜的地面上。这是孙逊最后要表达的东西。“在被时间奴役的每一个瞬间,历史是无数把等待的椅子。”这是他在十余年前“异邦”展览中就曾得出的结论。现在,这些椅子静静地在展厅中等待我们,如果历史是彻底的谎言,那么摆出这些真实的椅子又意味着什么?也许,孙逊真正想要告诉我们的东西,是他不曾说出的一些东西,也许是语言失效之处,瞬间显现又消逝的一道微光,它只能在边界处吊诡地存在。就像这间展厅,它被按照珍宝室(Cabinet of Curiosities)的原型框架暂时改装为魔术师的小屋,而珍宝室也是今天展厅的一个源头,曾经,这个空间代表了人类认知事物的边界,也是概念的边界。而所有的边界,都已经携带了穿越的可能。虽然魔术师并不在场,但他留下了他的高帽,将那个无中生有的虚构世界折叠进我们的现实。将谎言折叠两次,会看见什么?一把真实的,无人的椅子?

 

 

 

“孙逊:魔术师的小屋”展览现场 ©红树林画廊

 

值得再一次回味魔术师的寓言。他不必在每一个故事或情节中现身,而是一切故事或情节的前提。魔术师的存在,意味着人们看到的一切都很可能只是幻象或臆想。虽然说谎是人类的天性,但魔术师是唯一可以合法说谎的人。当一个以说谎为职业的人告诉你,他所讲的一切都是谎言,你又如何判断这一切的真假?这是孙逊在语言的核心,在纷繁复杂的历史文本背后,所看到的根本性的悖谬。就像在他的电影中所暗示的,在他成长所经历的一切,他的家族回忆,他所关心的历史和政治之中,都蕴含有这种复杂而暧昧的,谎言与真实相掺合的荒诞气息。而我们对于这些也并不陌生。在他的艺术中,我们可以辨认出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曾经共同遭遇的往事,以及后者长久徘徊的阴影。孙逊刻画了在历史黑暗处的被遗忘的事物,但他选择的是一个悖谬的意象,或许,也只有悖谬才能同谎言的暴力对抗。

 

 

“孙逊:魔术师的小屋”展览现场创作 ©红树林画廊

 

也许,与其说魔术师是一个形象,不如说它更像一个关于人和历史的,根本性的意象。如同本雅明曾借用克利的《新天使》来描绘二十世纪的历史意象:面向过去的重重废墟,天使被无可抵抗的风暴吹向它背后的未来。“过去的真实图象(image)稍纵即逝。过去只有在其作为可认知的图象闪现的那一瞬间,才可被捕获,然后便永远地抽身而去。”(本雅明)这样看来,魔术师的寓言倒像是从另一个视角为之作出的注解和补充:我们注视的过去,只是似是而非的幻影,只是头脑中的概念允许我们看到的一切,言之凿凿的历史不过是真实的幻相。然而魔术师又是这样一个双重的存在,他的身份已经证明了他所变出的东西都值得怀疑,证明真实并非一个确定的答案,而是一个显现的瞬间。孙逊似乎在告诉我们,历史的真实只存在于悖谬被觉悟到的一刻,就像一卷倒转的电影,在已逝的时间中捕捞着寓言。 

 

 

孙逊,电影“魔法星图”—魔法师的小屋2,2021,布上油画,100×75cm ©孙逊

Sun Xun, Magic of Atlas – Magician’s Hovel 2, 2021, Oil on canvas, 100×75cm ©Sun X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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