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兆霖- G
◆可以画廊 – K
G:这个方式源于一次偶然的尝试。大概在2023年夏天,我还在读研,用一个手机App扫描我的房间,它可以通过摄像头生成一个3D模型。当我将这个模型的工程文件导入电脑的建模软件后,我看到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景象:我房间里的所有物体桌椅、书本、杂物都被解构成无数个细小的碎片,密密麻麻、无序地平铺在一个灰色的背景板上。这完全颠覆了我们通常的视觉经验。平常我们看一个房间,视线是聚焦的、有主有效的;但这个“数据库视图”强迫你同时看到所有信息,它们失去了原有的空间关系和逻辑关联,像一片信息的星云。这种“信息过载”和“熟悉的陌生感”瞬间吸引了我。我发现这些碎片本身携带了原始物体的质感、颜色和光影信息,像一个巨大的素材库。我开始思考,能否利用这些碎片,按照我自己的意志去重新“拼贴”出一个全新的、有意义的图像?这就是我这种绘画语言的起点。
分解的建筑 1
2023
布面油画
150 x 120 cm
K:作品《入侵》有一种明显的情绪性,您希望从画面中观者能感受到的是一种暴力性、紧张感,还是另一种隐喻性的“进入”或“突破”?
G:我更倾向于后者,一种隐喻性的“进入”或“突破”。虽然“入侵”一词天然带有暴力性和紧张感,但在我的设定中,这种力量不完全是负面和破坏性的。它更像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新要素、新系统或新视角的强行介入。它可以是对固有平衡的打破,对僵化秩序的挑战,或者对个人内心舒适区的刺穿。这种“入侵”会带来不适和紧张,但它也蕴含着改变和新生的可能。我希望观者感受到的是一种强烈的动态关系,一个旧有状态被打破的瞬间,至于这个“入侵者”最终带来的是毁灭还是重构,是一个开放的问题。
入侵
2025
布面油画
80 x 100 cm
K:为什么作品叫《正确洗手法》?画面中双手被泡沫覆盖,却充满了各类碎片与物件,为何将这些物件嵌入皮肤与泡沫之中?画面中具象的双手跟碎片构成的“手”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G:这个名字源于一种带有悖论性质的思考。灵感部分来自电影《飞行家》中主角因强迫症不断洗手至破损的情节。我在想,如果方法是绝对“正确”的,为何会导致自我伤害?“正确洗手法”于是成了一种反讽,指向那些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用于“清洁”和“规整”自身的行为准则。画中的泡沫代表着清洁行为本身,但泡沫之下覆盖的,却不是污垢,而是嵌入皮肤的各种生活碎片和信息物件。这暗示我们试图清理的,恰恰是构成我们自身的日常经验和外部信息。那双具象的、正在清洗的手,是执行“规训”的主体;而那个由碎片构成的“手”,则是被清洗、被规整的客体,即那个由无数外部信息构成的“另一个我”。它们的关系是“清理”与“被清理”、“规训”与“被规训”的关系,探讨的是我们如何在试图净化自我的过程中,面对和处理那个无法剥离的、由复杂经验构成的自我。
正确洗手法
2025
布面油画
160 x 110 cm
G:这个姿态意在表达人物看似放松,实则被麻绳固定和悬挂,这表明他的“存在”和“姿态”并非完全自主,而是被一个更大的系统所支撑、固定和展示。由异质碎片构成的身体则强调,这个“自我”并非天然完整的统一体,而是由无数来自外部的、不同质的文化、记忆、社会关系碎片所拼接而成。因此,这个躺卧的姿态,表达的既不是完全的安逸,也不是受难,而是一种平静的“被审视”状态。它意味着:看,所谓的“我”,就是这样一种被各种力量编织、悬挂起来的,由碎片构成的集合体。这是对“自我”本质的一种冷静揭示和追问。
地图树
2025
布面油画
160 x 330 cm(三联)
K:画面中央的“树”既像树冠,又像浮岛,结构复杂多层。您为什么选择让这棵“树”置于水域中?
G:这棵“树”的形态,是通过并置与重组大量卫星地图,本身指涉着山川、河流、植被等地理信息。它呈现为一种“树中有树”的无限循环模式,通过技术性的观察工具来分解世界,并在此基础上主观地重构一个“自然”的意象。这个被重构的意象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内循环的系统。将其置于水域中,是基于对“水域”作为一个阈限空间的考量。这片水域没有明确的物理或视觉边界,它不属于典型的河流或海洋范畴,而是一种介于之间的、未定性的状态。
K:《两种方式》中锤子、各种钉子形成的螺丝刀,两者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喻义了社会和人之间的关系?
G:非常准确。这幅作品正是对社会与个人关系的隐喻。锤子代表一种直接的、强有力的、不容置疑的塑造方式,它是一种显性的敲打与规训。而由各式各样钉子组成的螺丝刀,则代表另一种更精细、更隐蔽的整合方式:通过旋转,将一个个独立的个体转化为一个整体工具的一部分,从而失去其个性,共同服务于“拧入”某个系统的功能。这两种工具喻义了社会对个体施加影响的两种基本模式:一种是显性的暴力或压力,另一种是隐性的、通过制度和文化将个体“规训”为系统螺丝钉的整合方式。它们都是强大的力量,以不同的方式塑造着人与社会的关系。
两种方式
2025
布面油画
30 x 15 cm
G:选择蛋壳,源于它是我个人日常生活中最具体、最重复行为的剩余物。我每天规律地吃三个鸡蛋,蛋壳是这种日复一日惯性的直接见证。蛋壳本身是轻脆的,象征着习惯的看似无害。但当它们被大量收集、重叠成一个封闭结构时,就形成了一种看似脆弱实则坚固的“禁区”。这个“陷阱”不是别人设置的,正是我自己日常行为的累积结果。它隐喻着我们每个人都被自己日复一日的生活方式、思维习惯所塑造和禁锢。这些惯性因为其日常性和重复性,显得微不足道,但长期累积后,却会构成一个难以突破的、无形的边界,将我们困在其中。这就是一个关于“习惯的陷阱”的寓言。
陷阱
2025
布面油画
80 x 100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K:《尖锐与燃烧》中黄绿色的星星点点是什么?荒野气息的器具碎片构成了画面的视觉中心,燃烧的火焰是对原初的追寻还是回归原初的本能?
G:那些黄绿色的星星点点是透过茂密森林缝隙洒下的阳光光斑。关于燃烧的火焰,我更倾向于理解为一种对生存本能的直面和唤醒,而非浪漫化的“回归原初”。在现代社会中,我们对热量(燃烧)和工具(尖锐)的基本生存需求被工业文明轻易满足,以至于被遗忘。我将场景设定在具有荒野求生意味的环境中,是想剥离这些现代便利,直接面对人最基础的需求。火焰在这里不是怀旧,而是生存的必需。在画面那个像“盒子”一样半封闭的空间中,这团火焰是对被我们遗忘的、关于温暖、庇护和利用工具求生之本能的强烈提醒。它是一种在禁锢中对生命韧性的肯定。
尖锐与燃烧
2025
布面油画
100 x 80 cm
G:这件作品的灵感直接源于博尔赫斯小说《另一个人》的一个漏洞。在小说情节里,年长的博尔赫斯用一张美元钞票向年轻的自己证明他来自未来(1969年),其隐含的前提是钞票上印有年份。然而,现实是美元钞票上并无印制年份,在作品完成的几个月后有人告诉博尔赫斯美元上没有印刷年份。我刻意将这个“漏洞”置于画面的核心,其寓意超越了将美钞简单视为资本符号。我们赖以构建自我认知、确证时空位置的信物与证据,本身可能就是不稳固的,甚至建立在一种无心的谬误之上。美钞在这里,成为一个不可靠的、却又是剧情关键支点的“时间证物”。
另一个人
2025
布面油画
100 x 80 cm
K:对于今后的创作有什么样的想法?
G:我的核心想法是“保持追问,避免重复”。我会继续基于当下的感受、困惑和思考进行创作,但会非常警惕陷入某种固定的模式。这次个展梳理出的方法是一个阶段的成果,但我不想把它变成一种可以无限复制的风格。把每个作品都视为一个独立的、需要解决的新问题。我可能会更多地从其他学科、从不断变化的社会现实、甚至从我不熟悉的领域中寻找新的刺激和启发,让作品能持续地提出真问题,而不是提供确定的答案。关键在于,让创作始终是一个“发生”的过程,而不是一种“生产”的流程。
关于艺术家
郭兆霖,2000年出生于辽宁省盖州市。2025年硕士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他擅长利用观察世界的特殊视角去拆解、重组事物,用绘画的方式建立新的图像,形成迷幻独特的视觉效果。碎片化的图式打破常规的叙事方式与透视效果,以一种理性又自由的视角去质疑惯常的感官,对空间与形式之间的关系进行发问。
他的个展有“另一个人”,可以画廊(合肥,2025)。他参加的群展有“何以为家”,广州美术馆(广州,2025);“崭新的建筑,具象盘踞在每一个楼层”,可以画廊(合肥,2024);“艺术命题”,山上美术馆(大连,2024);“小联展”,鲁迅美术学院美术馆(沈阳,2023);“丛生”,中国美术学院(杭州,2022)等。参加的艺博会有“ART021 上海廿一当代艺术博览会”(上海,2025);“北京当代·艺术博览会”(北京,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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