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穷泉壑:在青埂崖上的园林思愁
——黑匣子
在《红楼梦》中,几近所有事件的舞台,都集中在曹雪芹所搭建的大观园之中。所谓“大观”,通“蔚为大观”,是郭熙“坐穷泉壑”推向极致的集大成的浓缩,因在曹公笔下,“大观园”并非仅仅只是一座物质意义上的园林,更是人世间所穷见之物的大观之象征,正如曹公所借元妃之名所题:“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它所象征的,乃是东方大千世界风月宝鉴里的人间历练,可以说,“大观园”象征的正是人间这一舞台,换而言之,就是“园林”在缘起中的于理型世界中的起源,而苏州园林,就是在这一理型世界中的“大观园”中的一分型,一具体时空下的实形之一。
王源远 馨轩 2025 布面油画 160×250cm
当艺术家王源远在“造园”之际,又亲历这苏州园林之中时,那种流光错位的此在,就成为一种抹不去的在青埂中的思愁,正如曹公所言,那无须年代可考,也不假借汉唐名色,只记“尘世”便足矣,是一种遥远庞杂与时间流逝消磨一切之后的蓦然,顿觉迷痴与荒唐。或许,这也正是站在这尘世之外,又置身于其中,当艺术家亲驻这苏州园林,而那些河流向着历史的永恒之方向远去时,我们再也无法踏进真正相同的时间长流,而这种错位的愕然,或许正是人类永恒之“乡愁”的开始。
王源远 拙政园 2025 布面油画 68×55cm
它并非是一种地域上的关系,也无关东方与西方,在安德烈·塔科夫斯基所执导的电影《乡愁》后,他说,乡愁是关于我的精神自传,它既是关于我与地球、与故土的关系,更是一种对完整存在的渴望。当片中人物用生命完成那场烛火仪式时,它揭示出关于乡愁的一种本质:通过苦难而接近真理的过程。它指向了一个超越现实的世界,意味着一种对存在的寻根式的返还,是灵魂深处磨灭不去的遥远呼唤。也正如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若瓦利斯所说,哲学在本质上就是一种乡愁,因为人类永在寻找逝去的真正家园。
王源远 坐穷泉壑 2025 布面油画 200×200cm×2
或许,这也是“造园”潜藏在普遍人类文化中的根源性意义所在,它通过着我们所聚集的可见之物,在那过程之中去探寻那生命中的未知之重,这收聚本身,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我们关于“尘世”经验的再浓缩,它所搭建的宫殿,不仅是关于我们自身的记忆,更是一种关于不断被累积的超越我们自身生命时长的于文化尘土的皱褶,正如王源远所作《坐穷泉壑》中的所见,它是艺术家长久以来于“造园”情结中的再一次提炼,也是对中国文人于家园情怀中于自身生命的再次相遇,它不单单是一种发生,更是一种展开。
王源远 夜雨山房 2025 布面油画 100×250cm
而当王源远亲身入驻苏州园林时,那种浩瀚的真实时空感,超越了他自身对“造园”的经验与想象,把那依存于本能深处的对时间与记忆的伤感拉扯了出来。正如塔科夫斯基所说,乡愁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时间的恐惧。当夜色降临在不断被翻修且又隐藏几近不可见的最深之处的断壁残垣的苏州园林时,那种错愕中的古人所抬头凝望的相同的月,都暗含着一种对已失去完整世界的碎片的哀悼之中,如同人类总是对童年或理想化于往事的一种执念和现实的消失,而正是如此,艺术家王源远于苏州园林中的卧游,它所唤起的并不是一种明快,而是一种于月光下关于存在的复杂惆怅。
王源远 秋水 2025 布面油画 150×120cm
这种惆怅感,使得王源远已无暇过去对“造园”的某种想象中的依恋,那些曾在“光之园林”系列或是相近时期的园林或格物系列中的结构感和明亮感消失了。苏州园林对王源远来说,不再是一种于自我精神世界中的一寄世乌托邦,而是发现并目睹了那已隐藏在白砖之下的关于命运与叹息之墙中的那一抹历史得与失都无法抓住的空白。而这种空白,使得艺术家的笔触无法不显出一种婉转,或许这种婉转在曹公面对过去已逝去的空白时,亦同样临现,或许,这就是被称作是“诗”,它绝非一种分类法下的文法载体,而是对生命感悟中的不得不为之的一种微分式的不断靠近的婉转。
王源远 松石图2 2025 纸本木炭、水墨 36.7×109cm
所以,我们便可看到在这批新作,不再像过去的那种王源远,而更像是他曾经笔下的某一件画中古物的一个放大版。因这古器不再是作为一种想象园子或齐物厅堂之中的一件小摆件,更不是一种关于“蔚为大观”之下的某一修辞景别,而是一种古朴被充满到整张画面的感觉,那种预感到“大观园”必然败落的未来时间线下的当下体验。当作为擅长以“园林重构”为创作主题的王源远而言,虽常在历史维度中,贯穿着对安栖之所的遥远逝去的想象,合并着历史文人对家园理想的重叠,但这种历史对映的时空情感,如今在这苏州城中被更深的激发出来。
王源远 幽居图 2025 布面油画 65×55cm
这种激发是一种目睹苍白老人之真实后的一种真切反应。而这种经验上的获得,绝非是一种头脑中的理性知识,而是经由身体经验之后的“了然”。这并非是一位肉身性的老人,而是精神性的,正如《红楼梦》所承载的绝非一个家族的故事,而是整个曹公所知的中国古典文明的集大成的大舞台,它不仅是儒、释、道,而是整个中国古典文明在历史长河中“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功夫筑始成”。或许,我们也可以说,关于中国的所有现实都在里面,这就是真实人间,而“造园”就是对坐拥人间一种执念与想象。换句话说,“造园”就是人类用自己的手段和能力,为自己另凿出一池子,是破裂不能存水的池子,因为它离弃了活水的泉源。诸天要惊奇,因为地上要悲哀衰残,那池子要在已定的日子中显出极其荒凉。
王源远 艺人 2025 布面油画 22×22cm
正如曹公将“大观园”对应着那虚幻中的理想世界:太虚幻境。或正如一场梦,当王源远在思索那真实之园林与画中之园林的关系时,艺术家正看到了从画中到实,而又从实中到画,那些掩盖不住的是曾经不下堂筵,便可意游万物的心高背后难藏的斑驳。在这梦与灭,回与应的卧游中,郭熙那“坐穷泉壑”的快意,如今似一场逝去的虚华之梦,愁更浓。也许,我们从王源远的《艺人》亦读出了一种今非昔比的荒诞且又真实苦情的一幕,因为园子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亦是我们各自人生上演的真实故事。
王源远 山君堂 2025 布面油画 126×225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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