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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比亚斯·弗朗西斯的创作,游走于理性与遐想、简化与深意之间。他不断叠加,又悄然省略,使图像在清晰与消散之间摇曳生姿。偶然的痕迹与井然的秩序并存,形成微妙的平衡。他的画作所捕捉的并非宏大瞬间,而是时间轻柔的流逝——如同时钟均匀的滴答,或鱼群整齐的转向。作品从不喧嚣张扬,而是以宁静的方式,让时间变得可触可感,仿佛能在指尖停留。


在《书写》(2025)中,亚麻画布以未经遮盖的本色示人,图像语言趋于凝练。艺术家借助模版与大理石粉的运用,强化了画面的物质层次与肌理深度。这件作品向威廉·布雷克的原作《牛顿》致意,描绘了牛顿躬身俯向卷纸、完全沉浸于几何推算的瞬间。他对周遭那个涌动生命力与想象力的世界毫无察觉,身体已被几何化的造型语言概括,仿佛与图卷融为一体,化为理性本身的象征。布雷克借此对启蒙科学所代表的狭隘与僵化提出批判,并将其与艺术和想象所蕴含的自由无限形成强烈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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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仅重现了理性与想象之间的张力,更唤起了人们对维多利亚时代文学与思想的深层联想。布雷克对牛顿式科学理性扼杀想象力的批判,通过弗朗西斯的当代戏仿,被赋予新的语境与对话性。耐人寻味的是,这一思路与埃德温·艾伯特在讽刺小说《平面国》中的构想如出一辙——两者都根植于同一段历史土壤。

在《平面国》中,艾伯特借助二维生物的局限视角,尖锐讽刺了维多利亚社会僵化的等级制度,同时以“维度”这一概念隐喻人类认知的结构性边界:正如平面国的居民无法理解高度,人类同样难以超越自身的感知框架去把握更高层次的真实。这种对认知局限的自觉,恰与布雷克对牛顿的批判形成共振——牛顿俯身于卷轴之上,沉迷于几何与测量所构筑的二维理性,却对周围广阔、鲜活、充满神秘与生命力的自然视而不见。他们都暗示了一种警示:当理性沦为封闭的系统,它便可能成为蒙蔽而非启示真理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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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 Scribe, 2025

亚麻布面油彩、大理石粉
Oil and marble dust on linen

30.5 x 35.6 cm

弗朗西斯的《书写》(2025)不仅延续了布雷克对科学理性之局限的深刻批判,更以近乎《平面国》的方式,借助空间与维度的隐喻,揭示出人类知识体系本身所内嵌的边界。它们共同指向一个警示:一旦过度依赖理性、几何与测量的语言,人类便容易陷入自身所构筑的认知平面之中,再难跃出。而艺术的价值,恰恰在于它能够打破这种框架的困囿——它不提供答案,却为观者开辟出超越既定逻辑的可能,让人得以窥见另一个维度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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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布雷克所提出的“此尘世人生”(This Mortal Life)意图引领人们超越世俗经验的局限,朝向更高的精神维度眺望。而托比亚斯·弗朗西斯则通过模版的运用,将颜料压缩成纤薄如纸的层次,以近乎微妙的物质性提示观者:可见之物的背后,还隐匿着更深的秩序与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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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结 En masse, 2025

布面油彩、丙烯和云母粉
Oil, acrylic and mica powder on canvas

127 x 82 cm x 3

三联画《集结》(2025)作为该系列中尺幅最为宏大的作品,宛如一场对丰饶与群体动态的视觉冥思。在汉语中,“余”(象征充裕)与“鱼”谐音,这一语音上的重合自古便被赋予吉祥的寓意。画面中散布的点状元素,游移于不同的解读之间:它们既如投入水中祈愿富足的硬币,又似鱼群游弋时鳞片泛起的熠熠光泽。借此,作品微妙地叩问了“财富”的双重含义——既关乎物质,亦属于象征。

鱼群这一意象进一步拓展了表达的纵深:它们既呈现严密秩序,又流露混沌本能;既像遵循某种仪典,又仿佛完全出于天然。它指向生命延续的基本模式,也隐喻着从“多”中见“一”、从碎片中窥见整体的顿悟瞬间。《集结》所捕捉的,正是这种介于凝聚与消散、静止与流动之间的动态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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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食 Fish Food, 2023

布面油彩、丙烯
Oil and acrylic on canvas

25.4 x 20.3 cm

小幅作品《鱼食》(2023)看似从主线“逃离”,实则亦可被视作鱼群意象的空间延伸。其有意的偏离,反而强调了整个系列的开放性与生长感——仿佛生命的繁衍从未受限於画框之内,仍在看不见的地方持续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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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能 Charger, 2025

黄麻布面油画
Oil on jute

50.8 x 71.1 cm

托比亚斯的作品命名往往并不旨在阐明意图,反而为解读注入更多歧义与复杂性。以《赋能》(2025)为例,画面中心是一只装饰性的碗,其表面从黄至橙的色彩渐变,却令人联想到电子设备上表示“充电中”的电池图标。而在画面左侧中央出现的三叉戟图案,又恰好与英式标准插头的造型吻合。标题“赋能”本身,也摇摆于双重语境之间:它既指向作为实用器与艺术陈设的古代容器所具有的实际功能与象征意涵,又呼应着当下以“电量”为喻体的、关乎能量与效能的技术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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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件作品悄然悬置于过去与现在、物质文化与数字符号的交界地带。托比亚斯通过语义的错位与视觉的双关,与马格利特等致力于探索“词与物”关系的超现实主义者遥相呼应——他们都以绘画为哲学现场,揭示语言如何动摇图像、图像又如何解构语言,那始终不确定却又充满创造力的动态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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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且播 So-Sow, 2025

亚麻布面油彩、大理石粉
Oil and marble dust on linen

25.4 x 20.3 cm

在《且播且说》(2025)中,托比亚斯将目光投向故乡德文郡的土地:种子、犁痕、水滴与作物生长的印迹,既如农业图示,又似祈愿丰饶的无声咒语。在这片由点阵构成的田野之上,以大理石粉塑成的字母“W”横亘其间。字符的介入打开了多重释义的通道:它既是碎裂的语言痕迹,也是语音双关。托比亚斯在此延续着贾斯珀·琼斯与凯·罗森的探索——以单一字母瓦解图像的整一性,使意义的不确定性成为作品的物质属性。这个“W”游走于能指与视觉表象的边界,它揭示创作的过程,却拒绝提供最终的诠释,一如大地本身,沉默而丰饶,向所有解读敞开却又超越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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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雷区 I Min(e)d Field I, 2024

布面油彩、丙烯
Oil and acrylic on canvas

25.4 x 20.3 cm

在《意识雷区》(2024)中,麦田以一片源自德文郡的浓郁绿色向远方铺展,而中央的怪圈却以一种突兀的粉红色显现,明确地提醒观看者:我们所见的并非自然本身,而是一幅经由人工构建的绘画幻象。作品所采用的俯瞰视角——如同从空中凝视土地——又与《书写》(2025)中牛顿俯身审视几何卷轴的那个瞬间形成呼应。两者皆暗示了一种控制的眼光,一种试图通过测量、描绘或规划来理解甚至征服世界的欲望。而那片粉色的“雷区”,恰恰标记了认知的边界:它既可能是意识的陷阱,也可能是想象开始蔓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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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 II Moon Pull II, 2025

布面油彩、大理石粉与云母粉
Oil, marble dust and mica powder on canvas

30.5 x 35.6 cm

相比之下,《潮汐 II》(2025)与《突破》(2025)初看似乎更为清晰可读。《潮汐 II》创作于北京冬日灰蓝色的天幕之下,借月亮、山脉与大地之间的张力,再度回应了他创作中“简化”的母题。画面中流淌着一片抒情而恍惚的暮色,月相以近乎图解般的清晰形态浮现——绘画的表现性,于此与科学的符号系统叠合在一起。那些始终游走于主观视觉与客观系统之间的艺术家谱系,从希尔玛·克林特(Hilma af Klint)的宇宙图示,到艾格尼丝·德内斯(Agnes Denes)的视觉方程式,仿佛都在这片微光中悄然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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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 Breakthrough, 2025

布面油彩、丙烯与大理石粉
Oil, acrylic and marble dust on canvas

72 x 90 cm

《突破》(2025)描绘了一位凝视大海的人物,画面却被粗犷的大理石粉线条分割为四个部分,令人联想到教堂彩绘玻璃中富于宗教意味的铅框结构。这种处理既呼应了现代主义美学的分割策略——如蒙德里安的网格秩序,或立体主义对视觉现实的碎片化重组——同时也唤起了彩窗在西方传统中作为“物质与精神之门槛”的象征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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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上,与油彩混合的大理石粉勾勒出的线条,模拟出铅框的凝重质感。在这一结构之中,艺术家最初描绘的实为一名吹制玻璃的工匠形象,将图像的主题、制作的技艺与媒介的物质性紧密联结,仿佛创作本身即是一场对可见与不可见之界限的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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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为古董商实习期间,托比亚斯曾偶然发现一本关于玻璃蚀刻技艺的旧籍,其中收录了一幅十八世纪玻璃蚀刻作品的图版——其纹样设计灵感源自拿破仑被流放至圣赫勒拿岛的历史事件。这一遥远而具体的历史碎片,成为他日后创作的一个隐秘起点。它不仅为图像注入了叙事层次的厚度,更促使他的视觉语言发生转变:原本具象的描绘逐渐融解为符号与痕迹的交织,犹如时间在物质表面蚀刻下自身的身影。

在创作推进的过程中,原本清晰可辨的工匠形象逐渐隐没于层层叠加的色彩之下,构图也随之被压缩为一种更为抽象的视觉语汇。曾经作为画面核心的彩绘玻璃纹样悄然退入背景,留下的唯有纹理与图案的彼此交织——正与负的空间彼此翻转,既呼应着高脚杯表面细腻而复杂的蚀刻痕迹,又转化为绘画自身所特有的形式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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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页 Folio, 2025

木板油画
Oil on board

23.5 x 19 cm

《折页》(2025)进一步探讨了纸页的物质性与概念维度。其标题暗指纸张被反复折叠、压缩的物理属性,层叠的纸页模拟出地质沉积的结构,既回应了牛顿重力理论中的几何秩序,也令人联想到劳森伯格“白画”系列中对单色与痕迹的探索,以及现代主义绘画中“留白”所承载的观念重量。在这里,白色既是所有光谱的叠加,也是一种覆盖与显露并存的时间痕迹——它指向层次,也指向遮蔽。

与此同时,该作与另一幅描绘卷轴的《书写》(2025)形成了深层的关联,共同延伸出对文本表面与书写层叠的持续关注。画面中白色颜料的多重堆积产生了一种如地质沉积物般的物质厚度,将历史的隐喻与材质的现实压缩于同一视觉平面之中,仿佛时间本身已成为可被触摸的层次。

托比亚斯选择以白色作为其创作的核心媒介,这一选择既蕴含科学意义上的严谨,又承载深厚的象征内涵。在光学中,白光并非空无,而是完整——它涵盖所有可见波长的总和,是一种充盈的“全色”。然而在绘画实践中,白色却往往承担相反的角色:它用以遮盖、抹除,也暗示着空缺与不可见。正是这种双重属性,赋予白色一种辩证的生命力——它同时是充盈与虚无、存在与消逝的视觉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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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对“触感”的持续关注,更进一步丰富了白色的解读维度。在艺术史的脉络中,白色常与纯粹性、超越性相连,从马列维奇《白上白》(1918)中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到罗伯特·莱曼对颜料物质性极其敏感的触觉实践,皆以白色作为中性的基底或终极的抽象。然而托比亚斯的处理却与这些经典形成微妙的偏离:他并未将白色视为纯粹或超越的象征,而是将其转化为一种具有颠覆性的视觉姿态。通过高饱和度的白色颜料的层层覆盖,他并非简化画面,反而使图像内容趋于模糊和难以辨认。画面表面因而拒绝被轻易解读,转而引导观者凝视其肌理、密度与物质起伏,仿佛在与绘画基底进行一场触觉的对话。

《折页》(2025)因而建立起多重意义上的对话:在纸页与绘画、铭刻与消逝、地质的层积与光学的纯粹之间往复辩难。托比亚斯以白色既揭示又遮蔽,既构建又解构。他并未将单色推向简化或极致的抽象,而是将其重新定义为一个动态悬置的场域——在这里,触觉、视觉与意义不断交织、彼此延展,白色不再是创作的终点,而是感知与认知得以持续发生的广阔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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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晚安 Goodbye and Goodnight, 2025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70 x 100 cm

在《再见、晚安》(2025)中,面纱的意象既呼应戏剧舞台的隐喻,也暗指生命终结的仪式。生命如同一场精心排演的戏剧,而死亡,则标志着幕布终将落下,演员注定退场。“再见”一词因此承载着双重回响——它既是对生者的暂别,也是对逝者的永悼。在西方文化的想象中,“穿越面纱”往往象征着步入不可知的彼岸;而在此处,垂落的帷幕正构成一道临界之门:对表演者而言,它是角色的终结;对观者而言,它则是叙事的终局,也是一段静默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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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比亚斯·弗朗西斯的艺术实践,终可理解为一种在理性、简化与遐想之间的持续协商。他的作品游走于秩序与偶然、系统与直觉的张力之中:规整的网格与图表同抒情的色域并存,精确的结构渐次消解于不可预测的瞬间。通过层层覆盖与隐匿,图像被提炼至本质,而存留之物却从不显得枯索。弗朗西斯的艺术拒绝喧嚣,转而拥抱一种更为幽微的时间性。在这里,理性与诗意并非对立,而是彼此交织;他的作品既诉说澄明,也低语神秘,最终成为一场在清晰与朦胧、认知与感知之间持续进行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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