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美军:烧出的一条新生之痕
“烧涧”是一个消失了的地名,只存在于当地人口头流传的记忆中。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的六世家族,在羊皮卷中记录着最后一人被蚂蚁吃掉,这座蜃景之城,在如《圣经》中记载的龙卷风的怒号中化作瓦砾和尘埃时,这羊皮卷上的所记载的一切,都将在世人的记忆中被根除。这种“消失感”不仅仅是作为傈僳族的艺术家付美军对家乡“土地性”遗失的再次拾起,也共同通感于作为拉丁美洲一块土地上的历史在洪尘中被卷去。而当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其小说《个人的体验》中借助着主人公“鸟”在书店中驻留于一张古老的非洲地图的形状,而怅然若想到人类那沧桑的头骨时,我们可以说,我们都被同一种命运被牵绊。我们或许对人类学的理解都错误了,人类学真正揭开的,从来不是关注于民族或习俗的多样性样本的丰富,而是在每一个小小的样本中,都看到了人类普遍性的命运。
付美军 哺育 2023 布面丙烯 180×150cm×2
付美军 西洱河湖的舞蹈2 2022-2023 布面丙烯 200×160cm×2
这种命运之感,作为了我们对自身存在意义问题的追问,尽管我们一开始是以一种身份作为问题的表象而入手,正如傈僳族艺术家付美军对其复杂与交织的身份历史的探求,但这种探求不可避免的会追问到一个更深的命题。这种对自我存在的不断追问,如同在窑中烧炼,也正如在山野间的焚烧,一种在纵谷与沟壑界限的焚毁与生成之间,一条等待着被再次新生的烧焦之痕。在这些由“边界”问题所引发的对关系及自我身份的诘问,如同一种野火般自然而然的审视,在身份与地域文化的界限流变及交互中,不同于一种从外部而来的人类学视角,而是从内部而生,并经过持续的破坏与再生长,促使艺术家对自我存在问题的不断逼近。
付美军 散装的建筑1 2023 布面丙烯 150×120cm
付美军提供了一种样本,一种基于在大山深处的边缘民族,从传统上致力于理解“他者”的文化逻辑,转换成试图从内部视角来解读意义,正如艺术家所作《散装的建筑》,它以一种内部的方式,将欧式罗马柱、落地窗、傈僳族圆形标识图腾、高山杜鹃、白族屋檐及水晶大吊顶联立起来,既非常真实的展现了傈僳族当下村落的建筑风貌,并将这种被动及主动的混合式称之为一种“过渡型”。这种“过渡型”的称呼只能来自于其内部经历者的真实体感。
付美军 散装的建筑2 2024 木板丙烯 60×45cm
这种真实体感的“过渡型”展现着一种对不断变化的意义悬置感。这种悬置,使得艺术家正如面对起“烧涧”这一古老家乡名字时的一种“他者”世界。换而言之,这种虚幻感,在一定程度上亦契合了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内在内核。这种“土地性”的自我陌生化,以及对身份流变的不可控性,导致了一种关于自我存在的悬浮,而这种悬浮感倒逼着艺术家去寻找自我存在的落脚之地。
付美军 土地纷争10 2024 布面丙烯 170×220cm
付美军 土地纷争6 2024 布面丙烯 160×200cm
在这里,付美军以一种关于“边界”与“争斗”的方式,展现着这一具有强烈张力的博弈问题。在惯常的人类学主流中,反思其殖民历史,质疑民族志权威的客观性,对表征(Representation)的批判性反思,并指涉背后权力关系的影响性。尽管这种多文化特性的融合导致了人们对“消逝”文化的弱势同情,并建立了对“新融合”文化占有强势性文化的批判,但在更为基底的层面上,我们看到了一种与主流人类学语境意识形态不同的真实,而这种真实在付美军的“土地纷争”系列中被展现了出来。
付美军 土地纷争1 2023-2025 布面丙烯 150×180cm
付美军 土地纷争9 2024-2025 布面丙烯 150×180cm
这是一头牛吃了一堆豌豆苗后,应该由谁来为此负责的问题。它所涉及到的多方归属问题的复杂性:田间庄稼自生长所产生的边界变化问题;田间小路在弯折中的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边界问题;牛的具体主人的归属权问题;放牧者及其与主人之间的雇佣归属责任问题;中间过程中可能的其他涉及责权边界认定的问题……这些所有的问题,如同一种混乱且各司其职的线条与元素交叠于其中,这一真实性的复杂递归问题,形成了艺术家对其平面表达的另一种立体混合主义的语言逻辑。
付美军 捕捉与防御2 22025 布面丙烯 130×160cm
付美军 藏匿2 2025 木板丙烯 45×60cm
它至少显明了一种客观事实:道德判定主义在其文化交互影响中的失效性或难以界定性。这种道德判断的失效,导致了其主流人类学基于文化权力批判在某种程度上失效。故此,我们应对主流人类学学术上针对于文化高等批判的叙述结论,持有一定的怀疑态度,因为这些结论可能由于其道德前设的存在,导致其学术结论的偏向性错误。而这一非确定性的矛盾关系,在艺术家关于“捕捉与防御”系列中对于鸡后爪上的倒钩现象,进行了有趣的类比。这种对目的与功能的双叠性的特征,当“攻击”与“防御”的双辩性的模糊特性在其平面化的静态叙事中变得更加模糊时,我们看到了艺术家对其的奇特理解:占卜。
付美军 星辰、山脉、村庄、河流1 2024 布面丙烯 200×160cm
或许,这正是我们在面对真实世界时的一种困境:无法判定性的存在。这回头指向了关于艺术家难以掩藏的对自身存在的困境。在这里,艺术创作的过程对付美军来说,就是一种人类学研究。正如他所说,在这云南大山深处,没有水平或垂直的参照物,人们按照一种真实环境中的空间体验,去寻找我们与周遭事物之间的关系。或许,我们并非没有水平或垂直的参照物,而是它隐藏得极深,当我们远眺一个宏大迷宫般的山峦与山谷时,或许我们忘了通过一盆水就可以测定水平线,通过一根纺锤就可以确定垂直线,当我们不是一个木工时,或许我们忘了在这大山深处所居住的房屋,正是建立在这细节之中才得以发现的水平和垂直线。
付美军 秘境中的漾濞槭 2024 布面丙烯 180×150cm
一些更深的逻辑是隐藏在表面看似混乱的世界之下的,关键是我们的目光此时正停留在哪里?正如与艺术家交谈时,所看到的,在艺术家所特有的“交感性”联想中,那对平面基本元素:点、线、色,的一种基于直觉性的彼此联想交互,与艺术家对其现实生活中对蝴蝶泉、漾濞槭果实及漾濞彝族人三者之间的关系。可以说,这种由原生环境所逐渐演变的边界模糊与多文化的重叠空间,与他自身在本能中对平面视觉直觉中的交感,似乎同时启发付美军对自身存在与文化定义的深层追问,以及对其平面绘画语言的塑造。
付美军 阿苏 2025 布面丙烯 150×120cm
付美军 卖鸡的农妇 2025 布面丙烯 100×70cm
毫无疑问,这种非线性的、多感官的、体验式的对自身文化身份的探求,成为了艺术家进一步对自身的诘问,并对文化现象进行了一定的反思性批判,但这并非是一个已然的结论,而是艺术家在其过程中的数座小驿站,而这些驿站又在彼此之间相互说明,或相互批判,或相互角力。在这里,艺术家擅长用他独特的立体交错性的绘画语言,来处理模糊性、矛盾性和情感上的共鸣,在人类学试图追求分析的不可能的清晰时,付美军却切入那些难以用语言精确描述的体验。
付美军 镰刀与猪草 2025 木板丙烯 60×45cm
付美军 采摘的农妇 2025 木板丙烯 45×60cm
在这些不断的流变和更替中,少数族裔的文化变迁或是流失,促使我们不断去思考到底什么是人的本质?而非某一特定族群的本质,尽管其世代生活的“土地性”使人们的生活和思想具有一定的地域特征,但它们并不是对人的真正定义,因为这些外在表征终究是悬浮性的,而人类学仅提供了我们一种对待自身历史的视角,但并不定义当下的“我”的真意义。在离散的共同体中,艺术家正亲身经历着这一复杂的现实变迁,从小处看,傈僳族是一个多文化交织的背景,从更大的来看,它也是“分形式”的云南板块,或是更大的亚洲板块,甚至对标于全人类内部现象的整体板块,从微观上,它又“分形式”的对标着不同家族、不同家庭或作为个体的人与人之间的边界与交互现象。
付美军 激流 2022-2023 布面丙烯 70×10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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