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离与统合之间的“我”

《某种物质》是 2024 年上映的一部肉体性恐怖电影,讲述着关于两种肉身性自我的分离并相互攻击、掌控、奴役与毁灭的故事。电影以夸张式的恐怖叙事,叙述了关于现实中真实的人对自我身体焦虑的分离性心理事实。在艺术家伽让的“蜻蜓”系列中,所展现的,正是一种分离性,正如艺术家所自述的,它来自于对自我客体化的一种自我折磨的心理经验的经历,并在蜻蜓这一从水虿到羽化的过程,得到了某种心理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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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燃灯照暗 2025 布面油画 180×180cm


它显示了艺术家对自我的一种深度审视,这种审视贯穿于他的大部分作品创作,并不单单仅仅只是针对于自我的部分。但这一针对自我的显然性特征,正从更深之处揭示着关于伽让对自我及精神的心理力场。作为深度恐怖电影的爱好者,以及作为酷儿的流动性身份,更是加强了艺术家对身体、身份及张力的关注度,而这种张力,正是与其“分离性”和“统合性”之间形成的某种反合性的力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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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光 2025 布面油画 120×120cm


在血肉性恐怖游戏《蔑视》中,展现了一种双生人文明走向自我毁灭的过程。而这一毁灭性过程的起源,则是因双生人的其中之一的优生性,想要摆脱另一方劣生性,开发出一种灵肉分离技术,并进行大规模分离性实践。但优生性的一方正要通过分离技术彻底摆脱另一方时,却因其发生的不可控的统合性本能,导致了其双生人文明的彻底灭亡。而优生性对劣生性的“蔑视”,正是导致这一悲剧结果的真正源起,可以说,当人类的一部分开始蔑视另一部分时,控制、奴役、战争与毁灭的历史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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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旋转,触碰,急停 2025 布面油画 150×150cm


当然,并不仅仅只是这一层面的解读,同时也包含着个体性的人对自我的某种蔑视,亦包含着某种的精神对肉体的蔑视。在伽让的“蜻蜓”系列中,我们正看到了某种因自我审视而造成的自我焦虑,这种纠缠状态,以分离和统合,弊弃与羽化的故事形态而展开。而在《藏匿的纳西索斯》中,艺术家借由希腊神话纳西索斯对自我的贪恋而走向自溺深渊,揭示了关于双生的一体两面性:在“蔑视”发生的同时,也是“崇拜”正在发生,正如纳西索斯的自恋,在本质上就是对自我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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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光 2025 布面油画 120×120cm


或许,我们正在艺术家伽让在自我审视,以及于分离性痛苦中对“脱解性”的拷问中,目睹到在我们自身身上乃至整个人类宏观层面上的现实。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看待自身,以及关于“我”的真正本质,它终究是一个深邃的哲学问题,但在这因其对语言迷宫的哲学追问的背后,是否还存在着一个关于“我”的真正于生命中的本质?将抛给所有的人去思考,当我们将自身视为一个客体进行凝视与审视时,那个真正的主体在哪里呢?


正如当我们在弊弃水虿,并凝视那个羽化的自己时,这是否也是另一种极致的自我“蔑视”与“崇拜”的同时发生呢?当如此发生时,那个真正的主体的“我”在哪里?但是,蜻蜓似乎却从不思考这些问题,它潇洒的展开翅膀飞走了。



专访:从蜻蜓的水虿到羽化


谈谈关于“蜻蜓”这一系列新作的缘起,你特别提到了它源于你自身的一段客体化经历。对你而言,什么是客体化?


伽让:是的,当时我正处于客体化比较严重的阶段,但正好又在野外目睹了一只蜻蜓的羽化,蜻蜓从旧的躯壳里钻出,身体一分为二,这很像是人在客体化时会有的状态,所以我把这些自我凝视所产生的感受,都投射到了蜻蜓身上,并完成了这些绘画。


在我看来客体化在人们的生活中是非常常见的,比较轻微的情况就像是自省,或是自己犯嘀咕,比较严重的时候就像是强烈的自我批判,我总是陷入到这样的情景:就像虚构出了一个非常严厉的人出来,站在我的身后注视我的言行举止(有时这人会盯着我的后脑勺,有时是监控视角),久了之后我变得不敢做任何事,总担心哪怕再小的疏忽都会引发严重的后果,由于主体性的缺失,自我就变成了一个被任意评判与凝视的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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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骤雨,等待夜幕溃脓 2025 布面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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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Dragonfly 2025 布面油画 150×150cm


为什么水虿羽化成蜻蜓的这一过程使你着迷?


伽让:目睹蜻蜓羽化真的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体验(我甚至开始相信这是命运安排的哈哈),在蜻蜓飞走的那一刻,我感到非常的轻松,我完全陷入到了这种自然现象带来的简单感动里,那些杂音很神奇的消失了,所以我总反复咀嚼那个画面;或许这是因为蜻蜓作为强烈的外部刺激,让我从过分的自我关注里抽离出来:有次,我发现我的两侧耳环不对称,脑袋里开始不停有个声音告诉我“你是一个不严谨的人”,所以我将耳环反复拆下,又用针扎破耳垂重新定位,然而,如果针的入口与出口不与另一侧打好的耳洞相对平行,那么耳环佩戴好后的角度就无法完全相同,于是我更加焦虑的拆下重打,直到血浸过发炎肿胀的,密密麻麻的孔洞,总算是看不清了再停下。正是如此,我非常着迷这段关于蜻蜓的记忆,羽化后“回归自我”像是一个积极的心理暗示,我把它视作一种疗愈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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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藏匿的纳西索斯-01 2025 布面油画 90×18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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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藏匿的纳西索斯-02 2025 布面油画 100×100cm


自厌与自恋,这一组双生情感,你是如何看待?


伽让:是的,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体两面的,适当的厌恶与自恋是可以让人充满动力的。


在《藏匿的纳西索斯》,你使用了一张全景图和一张细节放大图,可以为我们谈谈这两件作品中的关联和思考吗?


伽让:01的中左下角有一个白色的小十字,这是模拟了摄像机聚焦时出现的焦点,我喜欢用这个符号去表示“这里有一个局部我会单独再画一张”,一般是为了服务于叙事。

 

01与02是一个连续的动作,01里,一个人正卧在柳树下,他破开了自己的胸腔,试图翻找着什么,02里,他在被打开的伤口中,发现了一株长在肝上的水仙。

 

这里借用了纳西索斯的神话,纳西索斯在河边看见自己的倒影,于是对自己的影子爱慕不已无法自拔,最终赴水求欢溺水而亡,因其姿势如同水边低垂的水仙花,所以人们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并作为自恋的象征。我改写了这个叙述:一个人因为不断的凝视自身,于是产生了强烈的自我厌恶,在情绪的驱使下,他剖开自己的身体进行自我伤害,却发现了体内藏匿的水仙——过分的自我关注与批评,成为了他另外一种形式的自恋。

 

画面中,水仙被覆盖在黑白格中,是photoshop中“透明图层”的图案,它是不可见的,而水仙扎根在缺乏痛觉神经的肝上,肝被人们称作哑巴器官,于是它是不可感知的,我想用二者去表明这株水仙的隐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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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猎手 2025 布面油画 80×8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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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用同一个鼻子呼吸 2025 布面油画 180×180cm


在一些作品中,如《猎手》和《用同一个鼻子呼吸》,你使用了一些形似高跟鞋的仿生型图像,这些元素与你在谈到对自我客体化审视中,是否有一定的关系?


伽让:似乎与客体化没有太多联系,但与自我认同是有关的,我会更喜欢具有酷儿气质或是流动性的东西,虽然这几年总被心理状态和各种原因的困扰,但仍然希望在作品里可以没有负担的展示这些偏好,我并没有把它当做具有明显指向性的高跟鞋,我希望它是长得像高跟鞋或靴子的武器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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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踏在积雪消融的夏夜-内脏 2024 布面油画 100×100cm


在你的一些花卉作品中,如《踏在积雪消融的夏夜-内脏》,特别提到了“内脏”,它似乎也成为你作品中很具有特点性的元素,那你是如何看待“身体”以及“内脏”等肉体性元素,它们在你作品中具有怎样的位置?


伽让:是的,不仅是绘画,在做行为和装置时我也会关注作品具备的身体性,像是使用汗水,或是磨平的鞋跟这一类的材料,我认为它们自带身体的痕迹,肉体感知习得的经验是最直接强烈的,我总是想起刚接触当代艺术时学到的案例——人刚离开板凳时,座位上留有的余温。


用这个方式进行创作,观众不需要过分了解作品文化背景,语境,或是立场,可以相对轻松的进入作品的语境,但在绘画时,我有时也会忘记这一点,画面里的人物完全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挺有魅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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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展-伽让 啃食人造草皮 2023 布面油画 120×120cm


除了对人本身的内在探索,也有一部分是指向社会批判的作品,如《啃食人造草皮》,可以谈谈这件作品的灵感以及想要表述的某种批判。


伽让:这件作品的灵感来自一段在五台山上的经历,当时我看见一只牛正在吃着地上的垃圾,我突然想起牛吃草,草没了,牛走了的故事,一旁正好是寺庙,所以这个有关“最后什么都不剩”的故事很是应景,可我又想到它吃的也不是草,而是人造物,那么如果它吃的是人造的塑料草皮呢?

 

于是就联想到这个画面,场景里的工厂正在生产人造草地,一只牛正无意识的进食,环境是投影来的天空和湖水,它接受了人们预设好的方式生活,并误以为自己真的有这样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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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展-伽让 古怪的梦 2023 布面油画 80×8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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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生锈的肉 2023 布面油画 80×80cm


《古怪的梦》是一件奇特的作品,它似乎具有一些特别的象征性意义并超现实的景观,你在创作这件作品时,最大的感悟和冲动是什么?


伽让:《古怪的梦》和《生锈的肉》是一个叙事,前者是画了一个怕水的人躲在浸满了湖水的房间中,这个人害怕的躲在角落,陪伴他的是同样怕水的仙人掌,他皮肤已经不知不觉在回南天长满了铁锈,他望向窗外,远处的一切都在燃烧;后者画了梦里的场景,一人正试图靠近光亮,可由于他无法看见,所以只能用皮肤感受温度来自的方向,他的皮肤因此被烧的溃烂,房屋似乎就要坍塌,窗内,一个人似乎正窥视着这里。


这两幅画的内容都是碎片化的,在画这两张画时,我想要放大画面中的不安全感,比如光源不确定性,空间关系的错乱,或是让建筑的结构摇摇欲坠。在最新画的《用同一个鼻子呼吸》里,我也在试图这么做,我把人物的投影处理的像是光源,我觉得设置这些不合理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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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无题01 2020 布面油画 30×30cm


谈谈你的早期作品,因为此次展览也展出了部分源于早期的内容,你如何看待自己的这些早期作品,以及它们是如何影响了当下的你?


伽让:哈哈哈,一开始画画没有想这么复杂,那时还在上学,因为实验艺术更多是使用其他媒介去创作,所以在画画时没有教检或者展示的担忧,常是一兴奋就想到一个画面,根本来不及画草图就开始实施,有时画了一通宵再去江边散散步回家继续画,终于画完了就激动的发给朋友看,画了许多第二天就觉得尴尬的画面,有时是情绪太泛滥,有时是画面太随意,我撕掉了好多又搞丢了一些,幸好现在剩了一点,回过头看才发现蛮喜欢的,很多地方我都不知道为什么那时要那么画,可看起来又很笃定很自由,不知道是不是使用油画棒更加放松,或者是廉价的棉布让人没有试错的担心?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想放大这种自由的感觉,说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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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公路电影02 2020 布面油画、油画棒 75×75cm


最后谈谈《公路电影》,电影对你产生过哪些影响?你为什么会喜欢“电影”?


伽让:我从前看非常少的电影,但后来被kiwi拉着看了好多,就有了这个爱好,甚至好几张几年前的画,就是画给kiwi的电影海报。

 

我还蛮喜欢带有邪典元素或者恐怖元素的电影,比如这次蜻蜓的系列就很像《某种物质》,或是贝特朗-芒蒂格的《科南》,前者里的主角在一分为二后,完全否认自己与另一个自己有关,甚至背叛了自己记忆的连贯性,而后者则借由不断杀死自己的科南,讲述了人类文明从食人的史前,到后现代艺术时期的更迭——我很喜欢主角变着花招处刑自己时的决绝。

 

我会从电影里寻找一些审美参考,比如《末世肉体》一类的。

 

如果是问为什么会喜欢电影的话,我觉得可能是因为看电影可以把自身经历投射到角色里,以获得安慰,比如《博很恐惧》,但最近被一部叫《复活她》的新片吓疯,就是画面不算最过火的,但越想越不舒服那种,真的推荐大家一起被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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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让


2000生于四川

2022本科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

现居北京


个展:

2025 “蜻蜓”伽让个展,玉兰堂,北京

2024 “出走,过度呼吸“伽让个展,m的房间,北京

2023 “BEST LIFE“伽让个展,百思特公寓,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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