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氣”展览对谈现场,左起:万丰、文美桃、梁望琛、钟正,2024 ©红树林画廊
香港氣
展览对谈
(摘录)
对谈嘉宾
万丰、文美桃、梁望琛、钟正
万丰:在开始之前,我想先简单介绍一下我们这个展览的题目——“香港气”。这个词并不是一个常用的词,对我来说也是偶然间接触到的。故事起源于一位来自上海的摄影师朋友,他很喜欢在街上拍照。来香港后,他拍了很多东西,其中一张照片上的贴纸特别有意思,写着“香港气”三个大字,字体非常雄壮有力,背景是香港中环璀璨的夜景。他把照片给我看,我们开玩笑说这真是太典型了,一提到香港大家就想到中环,就像一提到上海大家就想到外滩,一提到深圳就想到那些新建的高楼大厦。在这种对城市的典型印象下,实际上很多细微的、复杂的、个体性的感受都被磨平了。
所以,当我们策划这个展览时,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果我们要做一个关于“香港气”的展览,我们应该展示什么?作为一个在大陆成长和受教育的人,又在香港生活了很久,我深刻感受到人们对香港的印象与我日常生活中的体验之间存在很大的差距。这种差距恰恰是我们想通过艺术来探讨的。通过艺术,尤其是视觉艺术,艺术家们能用他们独特的感官体验帮助大家从不同的角度理解这个城市。你会发现,每位艺术家对香港的感受都不一样。如果我们能创造出这样一个多重解读的空间,一个激发大家无限想象的展览,我认为这就是视觉艺术,或者说当代艺术最有力的表现。
我们展览的策展文字也试图解释“气”这个概念。“气”既可以指气味、气候、气质,也可以是身体的感觉、触觉、声音。在展览中,你会看到通过视觉、声音、甚至触觉感受到的作品。例如,有些作品和蜡烛、火光有关,你能感受到气体燃烧和流动的感觉,而有些蜡烛又凝固成静止的形态。我们尝试用“气”这个词汇来串联不同的作品,但它不是一个解释,而是引导大家进入作品的方式。每件作品和每位艺术家的创作都是独特的。
关于“香港气”的理念,我大概介绍到这里。接下来我们可以请艺术家们来聊聊他们的作品,介绍一下他们的创作思路。
文美桃:我的作品主要围绕身体的部分展开。画廊展出的《皮肤线-III》,已经是我的第三个系列。观众可以看到一排陶瓷,描绘着身体的部分。2012年,我开始创作第一个系列,我采用了一种微观视角的拍摄方法,拍摄自己的身体。第二个系列,我尝试用陶瓷来描绘我伴侣的全身。第三个系列更多地探讨了身体和空间的关系,譬如街道,以及身体线的延展。我的创作中常常关注身体,有时还结合雕塑元素。在《囤积光与云》中,观众会看到悬挂的小球。实际上这是我无聊时不断用断掉的头发打结,最终形成了一个球。万丰评价说,那个球仿佛带来空气流动和轻松自然的感觉。
“香港氣”展览现场,2024 ©红树林画廊
万丰:美桃的创作中有一种跨媒介的转换,从头发的形式出发,创作出类似软雕塑的作品,再通过摄影记录和处理。 你能否分享一下新的雕塑作品《连接》是如何发展而来的?创作这个作品的思路是什么?
文美桃:有时候我的创作过程是比较直接的,灵感到来时就马上去做。我读书时,旁边是建筑学院。我在那里找到一个气压球。那个球是橡胶做的,当你按压它时,空气并不会像喷气式装置那样喷出来,而是静静地留在里面。这个物件让我想到,它可以发展成与身体相关的元素——比如它很像一个胸部的形状。于是我将这个概念付诸实践。当观众看到这个作品时,他们也可能有自己的解读。
万丰:我觉得这个作品非常直觉化。它的材料、形状、大小都会自然而然地引发观众去联想自己身体与作品之间的接触与互动。通过这样的设计,一个看似柔软的空气球体可以转化为一个坚硬的雕塑状态。而作品中间那根流动的管子,也在强化这种由软到硬的转变和材质间的对话。管子虽然是一个固定的物体,但它在不同材料和状态的对比中,仍然呈现出一种强烈的流动感。当我看到这个作品时,我觉得如果将它放在“香港气”里面,效果可能会更好。它具有某种对立的张力,既是静止的,但同时也充满了流动感。那条线在进入球体后,作品的感觉瞬间发生了变化,但却依然保持着内在的冲突与动感。
文美桃:但当管子一进入球体后,感觉就完全不同了。在《灯泡与烛光的月亮》中,一进入那个像月亮一样的球体时,它的不锈钢材质和透明球体内部的流动感产生了鲜明的对比,给人一种独特的视觉和心理感受。
万丰:美桃的创作是从雕塑出发的,但她选择的材料以及如何通过这些材料传达一种特定的心理感受,充满了她个人的创作特色。期待未来能看到更多她的作品。
文美桃:我的《灯泡与烛光的月亮》和旁边Joseph的《午夜观日》很契合,所以接下来请Joseph聊一下作品吧。
梁望琛:我的作品主要是从摄影和图像出发的。美桃是三维空间,我是二维空间。这是我们创作上的一点不同。万丰邀请我们参展“香港气”,这个“气”不是气味,更多是感觉,而且和光很有关系。比如我们在香港,下班回家,会看到街上闪耀的光,以及家家户户透出的光。但是光也有不安的感觉。这种特性是我作品的重要部分。
我可以聊一下蜡烛那件作品。火光的特性是平静的,但当我们触碰会感到灼烧和疼痛。我认为这是我们现在教育的状态。一根蜡烛在中间,用三根棱镜围绕。我意在呈现“三位一体”。我很相信光本身具有重量,以及能带给我们启迪。期待观众用不同的角度去看它,并获得一些个人感受,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可能会是一种介于平静和不安间的心境。
“香港氣”展览现场,2024 ©红树林画廊
万丰:在谈到三位一体时,我感受到了一种典型的都市生活状态,特别是在现代城市环境中人们普遍体验到的那种感觉。比如在展览中选作品时,我在反复思考,因为这个展览是关于香港艺术家的,观众自然会期待看到某种“香港面貌”的呈现。但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些作品不仅仅是关于香港,它们也在呈现一种更广泛的、普遍的都市经验——尤其是在城市发展过程中,人们所经历的兴奋、焦虑、以及人群中的孤独感。尽管身处繁华都市,人却常常感到孤独,这种情感其实非常真实和朴实。
Joseph,你可以和大家聊聊一楼的声音作品吗?
梁望琛:我们可能会觉得那件作品的声音像钟声。但其实是Facebook Messenger消息提示声的变形处理。我将很短的“叮”一声拉得很长,赋予了它一种宁静感。
万丰:它摆放的位置对面就是你的作品《午夜观日》,画面中手机屏幕发出的光,像极了一个太阳的状态。这种场景让我感受到现代生活中,互联网和手机带来的情感变化。这种变化其实很直接、很朴实。虽然深圳和其他地方的人可能使用不同的社交平台,比如在深圳大家更多用微信而不是Facebook,但无论是微信的提示音还是其他软件的通知音,它们带来的情感波动其实非常相似。
梁望琛,午夜观日,2023,激光印刷于硫化钡喷墨纸,压刻丙烯酸玻璃,木框,40 x 40 cm,Edition 1/3 +1AP,©梁望琛
梁望琛:我最近的一个新作品与之前的风格相似,但有一些变化。现在,很多人习惯把手机调成静音。但即便如此,手机对我们的神经仍然产生影响。它不再是通过声音来干扰我们,而是一种感受——比如你把手机放在口袋里,能感受到它的震动。现在出现了一个现象,叫做“幽灵震动”,你会觉得手机在震动,但实际上并没有。这种感觉源自我们对消息的期待,或者说习惯性地认为有通知,所以即使没有震动,你的身体依然会产生这种错觉。
万丰:好的,那接下来请钟正来分享一下。我觉得可以先谈谈你的新作品,特别是那件关于苹果的作品。因为这是一个非常新的作品,很多香港的朋友可能都还没看到或了解它。
钟正:万丰,或许你想聊聊这个展览选择艺术家的过程吗。我和Jennifer、Shawn都是同一年离开香港的。
万丰:和彬彬讨论这个展览的时候,我们在考虑如何选择艺术家。我自己特别关心年轻一代艺术家的现状,尤其是那些近两三年离开香港,去海外继续深造的人。他们可能去攻读MFA或MA,而这批艺术家的流动性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的研究主要是从香港出发,去探讨人的流动以及这种流动对身份认同的影响,以及人和地方之间关系的变化。我关心这些离开香港的艺术家,他们在海外的状态如何,他们的创作是否与以前在香港时有所不同。所以在策展时,我特别注意到一个点——当这些艺术家离开香港一年、两年甚至三年时,他们对香港的印象也在微妙地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带有某种幻觉般的特质。好的艺术家往往能觉察到这种变化,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所感受到的东西其实是某种幻想,因为真实的感受和离开后形成的距离之间总是存在落差。
在展览中,我们也能看到类似的现象。比如郑天依的作品,大家一进展览就能看到橱窗里的影像作品。它似乎在描绘一个想象中的地方,这个地方有些香港的影子,却又不完全像,仿佛是个度假区,又像是与他无关的某个虚拟空间。
这种模糊不清的感受可能是一种特殊现象。我们对“香港气”的感知往往带有干扰性,即便生活在其中的人,有时也很难真正掌握它。这或许是理解这个展览的另一个关键点。
钟正:我之所以问万丰那个问题,是因为我觉得我的新作品和以前的相比有很大的不同。以前的作品更多地与社会紧密联系,现在的作品则更加个人化。我想这或许与我离开香港之后,看到的世界更加广阔有关。过去一味地探讨香港问题,已经不再让我感到有太大意义。
《掰#01》这件作品是关于我的外婆,她在2023年2月去世了。在去世前的两年,她患有老年痴呆症。我的外婆住在奥地利,而我是在香港长大的,每年暑假我都会去奥地利探望她。我们的关系有点特殊,因为她不会说英语也不会说粤语,只会说德语,而我的德语又很差,所以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语言交流,基本上都是靠肢体语言来沟通。她患上老人痴呆症,病情严重之后,就被送到老人院。我在她完全认不出我之前,去看了她。她有糖尿病,也没有牙齿,所以不能吃苹果。但是她的房间里一直放着苹果,作为一种装饰。我开始拍这些苹果,她一开始并不知道我在拍。我每天都拍,等她发现后,她就开始每天买新鲜的苹果挂在房间里。我们像玩游戏一样,我每天用不同的角度、构图拍苹果。苹果成为了我和她最后时光的见证。最后,我切苹果给她吃,而这件作品中的苹果就是那些剩下的苹果。
回到离开香港的主题。我之所以提到我们几个艺术家一起离开香港,是因为离开后,我去了荷兰,开始对材料有了新的理解。在香港或大陆,我们总是觉得材料有其固有的特性,而在荷兰的艺术传统中,他们对材料的重视程度很高,认为材料必须要有重量感。在香港,很多材料都是可弃的。我开始改变对材料的态度。
钟正,掰 #01,2024,潘纳佐大理石、彩色铅笔、蜂蜡、黄铜、丙烯颜料、再生木材、木材染料、胶水,110 x 110 x 790 mm ©钟正
文美桃:我觉得其实不是空间的问题。香港很小,我在伦敦的空间也很小。大家做完东西后没有地方储存,也会扔掉。就像Mark说的那样,创作者对材料的态度很不同。在伦敦的感觉像是在和材料玩耍,会看重材料的某一种特性。我觉得这个取决于人,不是说香港的艺术家不重视材料。
万丰:Mark以前创作用的材料很多都是现成品、工业材料。在香港的语境下,这些材料很容易获取、很廉价。用完就丢弃。Mark现在创作材料的转向,和所处的环境有关。但我觉得很有趣的一点是,尽管我们展览的这些艺术家的创作处在变动之中,其本质和香港还是连接着的。就像Mark说,自己的作品不再探讨香港议题,但我觉得它还是存在于作品之中,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存在,像幽灵一样。这就是“香港气”。
“香港氣”展览现场,2024 ©红树林画廊
现场互动
观众:Mark你好。你那件苹果作品的名字是《掰 #01》,是有什么对抗的含义在里面吗?苹果是你们之间的链接吗?
钟正:我觉得关键在于时间性。苹果在这件作品中对我来说是一种影像。我在打灯的时候也会有相应的设计。
第二,石头,特别是大理石,可以保存很久。我的外婆在去世前去了老人院,她离开后,我们不得不把她的旧房子腾空。她住了四十年的房子,是政府的,于是所有的物件都必须迅速清理干净。整个过程非常暴力,所有东西都被毫无情感地拆下来。那间屋子充满了记忆,但在整理房子的过程中,这些记忆也似乎被强行抽离了。
接下来我讲讲我的创作方法。我在创作时,试图用一种理性的态度去面对这些物件的情感。我选择大理石,因为它是一种只允许“减法”的材料,像雕塑一样,你只能通过切割去塑造,而无法增加任何东西。这与切苹果的动作非常相似,每一刀下去都是不可逆的。这种不可逆的特性,对于我的创作来说非常重要。更何况,大理石的质感很像苹果。
万丰:我想提醒大家在观看作品时,特别关注空间的处理方式。虽然这件雕塑本身是一个立体的物件,但通过光线的处理,我们在展览中试图打破它的立体感。比如,在打光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些影子,而这些影子在现场被用彩色铅笔勾勒出来,目的是将立体的光影压缩成平面的效果。因此,作品在空间中呈现出一种看似不真实的质感。
大家可以留意光线的处理以及那些小细节,这些细微之处实际上反映了艺术家对作品最终呈现效果的预期。在这些选择中,情感和理性交织在一起。从材料的使用到光线的布置,再到如何处理空间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技术与情感的结合,构成了这件作品独特的氛围。
黄扬可以稍微聊一下海报设计,我们之前为这个设计讨论了很久。
黄扬(设计师):起初,我对作品了解不多。和策展人在大馆时,我们有了深度的交流,明确了接下来的工作方向。这个展览的名称“香港氣”很吸引我,它并不是一个公认的术语,而是一个很陌生、很抽象的词汇。这又是一个群展。因此,我们决定不以艺术家作品作为视觉上的主角。
我们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因此我们希望能通过文字设计呈现出这种视觉形象。关于具体形象,我就不多说,大家可以直接在网上看到。还有个细节,起初我们仅用了文字设计,但因为我们能够隐约地感受到艺术家的个人性和丰富性,特别是在互联网和大数据统治的时代,这种具体的文化表达显得尤为珍贵,我们就希望在海报中体现这些元素。所以我们后来在字里嵌入了作品的图片。
最后,我们也采用了动态元素。最初我们想让颜色更丰富,以呈现香港的印象,像霓虹灯那样。后来决定加入香港街头的给盲人过马路的提示音,这个点子是来自于万丰老师的建议。配上这个声音后,海报呈现出了一种生动的动态效果,也非常香港,大家都很喜欢。虽然这个设计不能涵盖所有的含义,但它能瞬间勾起大家的记忆和情感碰撞,这就是我们最想要传达的。
嘉宾介绍
万丰,独立策展人、写作者,工作生活于香港,他的研究、写作和策展关注地方性和艺术生态系统的交织。万丰为许多专业艺术媒体撰稿,如ArtForum、ArtReview和Ocula等。他也是艺术写作平台“岛聚”(www.daoju.art)的创始人和执行编辑,该非盈利艺术评论项目特别关注以香港为中心的当代艺术现场。2023年,他被邀请策划香港Art Central的公共项目以及阿联酋Abu Dhabi Art的“香港聚焦”环节。自2023年起他策划的”青喉”系列展览已在香港、新加坡、东京、深圳、巴黎等地展开,通过香港艺术家的个案研究和实验性的策展方法探讨当下动荡世界中离散、流动和身份的共同课题。
文美桃于2024年获得伦敦大学学院斯莱德美术学院雕塑硕士学位,2017年获得皇家墨尔本理工大学(RMIT)绘画学士学位,主修绘画。现居伦敦和香港。
文氏的创作以物料出发来讲述事件或事情,并从技术层面延伸各种媒介,其作品主题由身体的亲密性游走到城市的景观,探究城市化的生活与消逝的事物。物化、复制、重塑以及量化的方式,令观众从新的角度注视人、生物与死物,并关注其脆弱性与沉默性之间的关联。
文美桃获选为2021年大馆当代艺术家工作室驻留计划的入选艺术家。近年于多地展出,包括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上海,2024年)、Tangent Projects(巴塞罗那,2024年)、Lewisham Arthouse(伦敦,2024年)、CHAT六厂纺织文化艺术馆(香港,2022年)、日本福冈九州艺文馆(福冈,2021年)、Rossi & Rossi画廊(香港,2020年)、安全口画廊(香港,2020年)、油街实现(香港,2019-2020年)、香港医学博物馆(2018年)和香港艺术中心(2017年)等。
梁望琛1995年生于香港,是一位活跃于香港和维也纳的艺术家。梁氏的创作横跨摄影、文本、现成物和装置等媒介,以概念性探讨的形式,审视情感的表现,尤其是焦虑(Angst)在不同社会政治语境中的体现。
目前,梁氏是维也纳应用艺术大学的艺术研究博士生,及香港恒生大学艺术设计系的助理教授。他还与两位艺术家共同创立了名为“Negative Space”的艺术空间,致力于发展香港的镜像媒介艺术和实验性实践。
梁氏曾入围第二十四届ifva奖(媒体艺术类别)、香港人权艺术奖和WMA大师摄影奖。其作品被巴塞尔、卢森堡、巴黎、维也纳和香港等多地的私人机构收藏。
钟正于1990年出生在新西兰奥克兰。在香港和阿姆斯特丹生活、工作。
五彩斑斓、烦扰刺眼;繁荣不休、急速重复像癫痫。在感观泛滥、空洞得使人窒息的生活中穿越各种情感和人造物集合的系统和信念。以不特定的媒介编织体验,探索不同权力架构,拙劣地操控不同层面的系统和信念,反映日常经验的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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