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现场
某天突然想起冯内古特的小说《冠军早餐》，便在百度百科上搜了一下，对于作品的介绍，里面提到了这样一句话——“形象地再现了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无深度文化氛围，同时也揭露了其给当前社会带来的危害，即视像消费的泛滥、语言的失效、无深度思维模式的形成和主体情感的消逝等。”某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结尾的那句话，描述的好像就是我们的现在。
库尔特·冯内古特，《冠军早餐》，Delacort 印刷，纽约，1973年
Kurt Vonnegut. Breakfast of Champions. Delacort Press, New York.1973.
这部小说以1972年的美国为背景，不知道写下这段话的作者以何种方式感受并总结下了那个时代，让人诧异的是，它明明说的是毫不相干的“别人”的过去，但却莫名其妙地直扑当下的“自己”——不是历史在重复或者与现在重叠，而是完全无意的一瞥，毫无关系的过去与现在竟然毫无征兆地对接在一起……恍惚间，时空错位了。或者，就像吴越之针对自己的个展所描述的——时间失调了，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相互挤压，“此时此刻”与“回忆”（乃至一瞥之间的别人的记忆）并置在了一起……
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呢？因为“以前”，似乎并非这样。
直逼眼前的历史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当智能化工具成为新的生产力，信息化技术正在全面介入我们的现实。以往，想要获取特定的信息或知识，必然要耗费一定的时间成本，或者跨越相应的空间限制，比如游历或者苦读。而随着智能终端越来越发达，你甚至都不需要主动去索取，只要打开应用程序，大量的信息便一涌而出，然后通过大数据算法不断满足你的偏好。
这让人乐此不疲，即便你不知不觉刷了几个小时手机后感到害怕，但也在这几个小时之中，你看过的“三分钟电影”可能超过了一年正常的观影量，或者，通过一个几分钟的短视频，便足以大致了解一个人的一生，一个朝代的兴衰成败，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一个你此生都不可能去的地方……真正可怕的是，这些信息的同时获取可以在一天内发生，绝不会在数字世界之外的物理空间中完成。
作为替补的科马洛夫 | Good night, dear Komarov
布面油画 | Oil on canvas
180×132cm
2023
诚然，这些内容会带有主观性或者偏见，但是你看过的短视频以及在上面停留的时间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偏爱，平台自会自动推介类似的内容，几经重复、对照之下，误解或误差终归会在自我和他者的视角中“修正”，确然性又回到了信息论创始人克劳德·艾尔伍德·香农（Claude Elwood Shannon）所提出的终极指征。于是，如此泛滥但又暗含针对性的信息之下，以往的知识壁垒和信息差不断瓦解，所谓的“历史”并没有被湮没，反而逐渐显露出它的真容。久而久之，“历史虚无主义”的迷雾也仿佛渐渐消散，使得事实如铁一般直矗眼前。
近在咫尺的未来
翻天覆地的改变不只是人们的认知方式，整个世界也处于巨大的变动之中——新的科技、新的地标、新的消费模式、新的出行方式、新的商业规则……甚至在你还没真正意识到它们带来的改变之前，一切都已是既成事实。所谓期许未来，必然期待美好的事物，它在一般性的理解中，通常都很遥远，甚至遥不可及。哪怕十年前，你也绝不会想到现今会出现如此众多崭新的事物，但是现在，好像你只是打了个盹儿，它们就已经从远方飞到了眼前。
正负一亿年 | ±100 million years
布面油画 | Oil on canvas
136×202cm
2024
你无法回避它们，只要你过着正常的社会生活，就无法忽视这未来的急速驱近。而且，这未来就在智能终端的信息浪潮里，被对接在显露真容的历史之上——若干年前，一个决策、一次计划，迁延而过难以察觉的时间长河，最终化身为“如你所愿”的未来——似乎，过程消失了，历史与未来慢慢简化为绝对的因果关系，像一条粗线，横亘在时空之间。而在这粗线之外，那些偶然、随机、间接、“无关紧要”的，都在不知不觉间被排除在外了……随之被慢慢排除掉的，还有宏大的数字经验之外的物理和现实经验。
错位与失序
不管承认与否，我们现在都突然生活在一种“宏大”之中，或者更具体的，生活在更为明确的历史与未来的夹缝里。这转变来得如此之快，让人猝不及防，就像吴越之所说的，仿佛三年的疫情之后，一觉醒来，自己突然“断片儿”了。但也正是三年疫情，将人们与手机和其他智能终端结实地绑定在了一起，最后发现我们再也离不开它们了。由此，我们纵身于这宏大的信息化浪潮后，再也无法忽视过去的历史与未来的期许之间那条凝固的粗线，并任由它与具体、琐碎的日常生活缠绕在一起。而舆论和意识形态导向又在不断强化一种绝对的正确与真实，甚至以此来排除异己，乃至有时还被简单地归结为所谓的“正能量”……
然而，对个人现实感受造成挤压的不只是迫在眼前的过去与未来，还有信息热点更替带来的时间失序——哪怕最有争议的社会事件，基本两周后，就会被绝大多数人遗忘，当你再想起它的时候，似乎已是好久以前……而在此期间，新的热点、新的话题不断出现，个人情感终究会被旋入其中，并与狭小的现实世界拉扯、纠缠，于是不同的情绪相互牵扯和激荡，周而复始，最终迷失其间。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力和茫然，甚至还夹杂着愤怒，仿佛一夜乱梦之后，突然失去了方向感，左也不是，右也不对……
精准考据 | Accurate Philological Research
布面油画 | Oil on canvas
181×250cm
2024
吴越之也在这过去与未来的夹缝以及时空的错位与失序中，而且只有认识到了这点，才能解开他同样宏大的创作中的密语。画面中，那些纪念碑式的巨物仿佛铁一般的历史，它们与日常生活的微小细节纠葛在一起，每件作品纯粹而浓烈的主题色似乎也提示着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相互连接后的压迫感和浓度。还有强烈的光影变化，就像历史照进现实的片刻，那辉煌的瞬间被定格，只留下轰然的鸣响或庞然的静谧。而那些频繁出现的钟表已经无法定格具体的时间，反而映射出时空的失序。也就是在这种失序之中，吴越之通过强烈的透视去寻找某种属于他个人的确然——不仅是透过眼前的迷障，也透向生命的缘起和时间的长河，一眼亿万年。而就在这深深的一瞥之间，时空错位，古今对焦，侏罗纪续接新世纪，神话也在不觉间握手现代化……
文/王晓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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