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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木尔·斯琴:预见 你,展览现场

对谈|铁木尔·斯琴:自然的神圣性与反直觉性

铁木尔·斯琴 Timur Si-Qin= TSQ

魔金石空间研究部 Research Department=RD

铁木尔·斯琴是一位艺术家及作者。在气候变化与生物多样性危机的背景下,他的作品想象了一项新的精神性协定。1984年生于柏林,之后移居美国西南部,铁木尔·斯琴在一个德国、蒙古/中国和圣卡洛斯阿帕奇印第安家庭中成长。不同文化的视角、原住民经历与全球文化深刻地影响他的创作。

RD:你这次的个展与去年横断山脉的旅行有关,让我意识到你的每个展览多少都涉及特定的自然地点,你总会将具体的风景和植物以3D扫描和数字再制的方式转换成作品。这种自然的具体性有什么意义?


TSQ:我很幸运能以旅行作为实践的一部分。以3D扫描记录原始环境的自然用于创作,它的有趣之处在于你会意识到自然经常是违反直觉的。一棵树在想象与在现实中完全不同。我喜欢3D扫描是因为它能实际捕捉到树木作为一个有机活体的质地,而且不必像传统艺术手段那样将它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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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木尔·斯琴2023年秋拍摄于横断山脉

去年夏天我在德国的一座公园看到一丛杜鹃花,在大多数地方它们只是景观植物,我一直认为杜鹃花很美,这让我好奇它们实际的起源地在哪里。同年我到了横断山脉旅行,那是世界上生物多样性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它的森林有着超过223种杜鹃花,几乎就像杜鹃花的物种起源地。


我一直着迷的是现实中植物的特异性。在横断山脉你会在山的不同地带发现同种、甚至同亚种植物之间的微妙差异,每一处小山谷都有表达有机体的独特方式。注意到这种特异性有点像是冥想,它会让你逐步观察出更多细节。这也是我喜欢数字再制的原因,你必须“真的”去看,必须不断深入观看这些植物才能重现它们。这个过程中我觉得很容易会有一种想改造、异化自然的冲动,但其实自然才是最怪异的——对我来说最极端的视觉往往存在于真实的自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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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见 你展览现场,2024,魔金石空间


RD:有意思的是你以伦理的方式理解3D扫描,让人想起你经常提起的原住民文化。在以往的研究和旅行经验中,你如何理解这些散布世界各地的原住民文化?


TSQ:我是在亚利桑那州长大的。我的母亲嫁给了一位美洲原住民,而我一半的蒙古血统和被继父接纳让我融入了那个语境。美洲的原住民文化可以算是我的宗教背景,我在那里参加了西南地带各种各样的原住民仪式、舞蹈和祭典,但另一方面在亚利桑那州成长也意味着身边几乎是右翼基督徒美国人,这种文化与美洲原住民文化的差异很大,特别是在和自然的关系上。很多方面你都可以说白人美国文化正在向自然发起战争。近些年我一直不解为何有这种差异,当我开始深入研究这个问题之后,我意识到世界上大部分文化都是自然导向的。


事实上只有西方文化这个突变体才如此敌视自然。从历史和宗教的角度来说,犹太-基督教文化的历史脉络认为自然是由上帝许诺给人类使用的纯粹资源。相对的世界上大多数原住民文化都把自然视为神圣。西方文化中一堆岩石本质上只是一堆可开发、提取或炸毁的资源,但从原住民文化看来,山具有被崇敬的神性。


过去几年我一直思考,如何才能回到或如何在当代世界里重新创造这种崇敬自然的文化?今天我们真的需要以某种方式改变这种流通全球的文化思维。这就是灵性研究发挥作用的地方,我们如何在当代意义上重新定义信仰使其反哺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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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见 你,2024,铜、玻璃,33×29×29cm(雕塑),110×36×36cm(水泥底座)


RD:回到以自然为中心的当代精神性是你在“新和平New Peace”系列后的重心。它和之前的项目“和平Peace”相比有明显的转向,其中的差异是什么?


TSQ:我在早期创作中着迷于视觉文化,尤其是商业视觉文化。它吸引我的是人类学甚至是生物学的角度,围绕着比如为何智人会创造出和我们差不多的图像的这类提问。对我而言,广告的有趣之处是它连接到了动物性的心理,我们的认知受到广告影响的物质性基础实际上与动物的驱性是相同的,我把这看作是一个连接动物和扁平本体论(flat ontology)的感性桥梁。


这种兴趣也来自于我身上德国、美国和中国的多元背景,我亲历过很多跨文化的视觉语言。你可以在任何地方找到相同类型的广告图像,对我来说这是生物学或物种特异性的证据。品牌、标识,或通常意义下的符号,它们是一种具有独特情感特性的认知材料。我们的大脑处理它们的方式不同于其他视觉输入,类似于一个人记住朋友的脸。这是一类非常有趣的视觉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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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道门分选机,2015,有机玻璃印刷,金属,树脂着色,纸,LED灯,285×195×171cm

一开始我最感兴趣的是这种奇异性,把“和平Peace”这个品牌看作是一种半虚拟的雕塑,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同艺术品中以不同的表现形式存在、去表达自己。中国的零售文化给了我很多灵感,但德国的观众没有看到我在中国购物中心受到的影响,他们认为我只是在讨论资本主义,并期待一种传统的艺术创作模式,即模仿的批判——模仿资本以揭示其内在矛盾。过去几十年里很多艺术作品都是在这种范式下创作的,人们如此预期但却错过了作品中最尖锐的批评。我对此不感兴趣,不是说批评的形式不重要,而是我更多地从微观的、深层生态学的角度来看待它。


我感兴趣的是形态学(morphology),研究比如植物或动物的躯体。我对人类视觉文化的形态发生学(morphogenesis)也很感兴趣,品牌和广告图像都是研究的一部分。这个研究的最终目的是建立一个扁平本体论,在同一个本体论平面上观察人类、动物和其他有机体,类似于哲学中的新物质主义转向。


但我认为当时的西方文化还无法接受这个想法,这引起了某种像是过敏的反应。当时的人以一种非理性地方式脱离自然,他们认为作为一名艺术家,如果你创作关于自然的作品等同没有履行你创作的社会责任。他们认为社会和自然是对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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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基因岩展览现场,2015,魔金石空间



RD:这发生在什么时间段?


TSQ:2010年至2019年左右,COVID爆发前的几年。如果深究,它揭示了一种西方文化对自然的奇怪对抗。疫情之后,人们开始意识到自然实际上非常重要、自然和社会是紧密关联的,这与原住民文化认为人类是自然下的子集观点一致。2016年左右我把“和平Peace”重新命名为“新和平New Peace”,我一直认为它是一种元雕塑,可以随时间的推移而演变、具有不同含义。通过“新和平New Peace”,我意识到我感兴趣的是精神和自然——我们如何在今天的后世俗全球社会中激发自然的精神性? 我认为当代艺术是很好的载体,因为它是一种流通全球的形式,承载着世俗的精神性。而我相信精神性是一种情感,最好的艺术能唤起这种情感。


所以在这里我转移了品牌的重点,把它作为一种工具来讨论基于自然的精神性。我曾相信哲学是表达这个想法的正确媒介,但今天我不那么确定了。它在某些情况下可能还有意义,但人们通常对哲学的复杂性不感兴趣。我从小就喜欢观察自然世界的模式,自然的形态学和形态发生学一直是我个人精神性的核心。在观察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这个混乱的世界实际上有一种深邃的美学秩序,它总是以某种美丽的模式自我生成,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任它发展。如果微观的自然界和宇宙的巨型结构都遵循这种生成模式,那么所有介于其中的万物——每一个生命体——可能也是如此。它们的生成有各自的胚胎发生学原理(embryogenesis),也足以揭示这个世界的深层秩序。我认为这是一个令人心安的想法,也许这会是一种将信仰在当代语境中重新概念化的方式。它不一定非得是宗教的,这是一个后世俗的主张。


“新和平New Peace”的主张之一是:在当今全球后世俗社会中,在我们没有直接接触到宗教和原住民文化的前提下,我们如何表达和描述灵性?如果你思考这些,会发现灵性和宗教本质上是适应性系统,是为了帮助人类应对特定的环境挑战和条件而演化的。某种程度上,人类已经拥有了与我们认知和情感密切相关的机制,所以也许有方法可以勾勒出这样一种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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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西、北展览现场,2018,魔金石空间

RD:谈到文化,你以往的树形雕塑经常会有数字结构的支撑物,传达的是更哲学的,某种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混生的新物质主义视野。不过这次展览里我们看到更多宗教/文化的视觉元素,三星堆的青铜器和佛教的壁画语言。


TSQ:一个简单的回应是文化多样性的理念很重要,但也许有点牵强附会。我其实是因为观察它们得到了启发,而不是试图通过它们传达某些具体信息。我想随着这些文化发展的形态发生学(morphogenesis)去摆脱文化和自然的分野,这不是非常概念化的考虑,我只是走我认为合理的路。去年我参观的一些地方给了我很多灵感:你可以看出三星堆确实有一种万物有灵的自然信仰在其中,而莫高窟和敦煌的佛教壁画虽然对自然的表达比较少,但它提供了一种表达神圣概念的特殊语言。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你透过这些文化的方言去触及某种表达神圣或者与神圣沟通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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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燃烧重塑之树,2024,铜、LED 屏幕,120×89×74cm(雕塑和LED屏幕),50×72×72cm(水泥底座)

RD:我们也可以从你这次的雕塑中看见一种雕像感,尽管这些雕像没有人物。


TSQ:我常常想起圣卜尼法斯(St. Boniface)。他是8世纪德国的传教士,负责向日耳曼部落宣扬基督教。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是关于他拜访富尔达的一个部落(Fulda),圣卜尼法斯在部落群众面前砍倒了他们祈祷的圣树,以一个十字架代之。这个事件象征了欧洲人以人神崇拜取代自然崇拜的过程。而我近年来很多作品,尤其是树形雕塑,基本上都在试图重建树的精神象征——在久远的历史里这是所有文化共有的东西,包括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神树崇拜也是如此。我在这些雕塑中借用了佛教常见的那种表达神圣概念的方言美学去传递植物和自然的神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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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acle of the Ashes of Plants,2021,3D打印,LED 屏幕,200×275×214 cm(3D 雕塑),448×32cm(LED 屏幕)


RD:不过你的树形雕都不指向特定的文化背景对吗?比如曼谷艺术双年展上的Oracle of the Ashes of Plants在现实里不真的是一棵圣树。听起来你在“和平Peace”中对跨文化中生物的共同驱性更感兴趣,而在“新和平New Peace”里你更关注个体多样性和存在的神圣性。


TSQ:确实不是,但它对我个人来说是一棵特别的树,有一种独特的性格和存在感,尽管它被涂鸦破坏了。它坐落在一条通往一个美丽而隐蔽的泻湖的徒步小径上,那种自然的壮丽对我来说就像一条朝圣之路。严格来说,它并不在官方的朝圣路线上,但对我来说有特殊意义。


RD:最后我想了解关于墙上的铝板打印作品,这是你在去年欧洲展览开始的新尝试。


TSQ:它延续了我渲染自然的脉络,基本上是以数字化去重建我在自然环境中邂逅的某个风景,比如《无题(遇到野猪之前)》中的景色来自亚丁。我必须在过程中重新塑造每一种植物,它促使我仔细观察不同的颜色是如何分布的,进而捕捉到这种植物的特质,这些铝板作品传达了一种深入观察自然世界的冥想式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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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遇到野猪之前)2,2024,铝、石膏打底、UV打印,170×130×3.5cm

关于艺术家


铁木尔·斯琴经常探索“新和平”的概念,这是一项后世俗信仰的倡议,旨在从当代全球化和技术饱和的世界中重新确立自然的神圣性。使用超真实的渲染技术和3D打印雕塑呈现自然,他挑战自然-文化、人-非人、有机物-合成物之间的传统区分。通过“新和平”,所有作品汇集成一个分布式的意义系统及符号生态系统,在21世纪为人们与自然的关系播下新叙事。


他于欧洲、美国和亚洲多个美术馆及画廊举办个展,作品曾展出于纽约高线公园(The High Line)、法兰克福席恩艺术馆(Schirn Kunsthalle)、上海K11艺术中心、巴黎现代艺术博物馆(Musée d’Art Moderne)、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柏林汉堡火车站美术馆(Hamburger Bahnhof)、柏林KW当代艺术中心(KW Institute for Contemporary Art)和维也纳艺术馆(Kunsthalle Wien)。他参与过多项大型国际展览,比如曼谷双年展、沙特阿拉伯迪里耶双年展、比利时三年展、拉脱维亚里加国际当代艺术双年展、俄罗斯乌拉尔双年展、第九届柏林双年展和台北双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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