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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波工作照

老多杰的铁匠铺在扎巴乡,是个黑炯炯的临街的屋子,同样黑黝黝的老多杰稀疏的卷发耷拉在脑门上,把铁件放进碳火炉里,抽拉几下油乎乎黑色的木风箱后火焰窜出来,火星夹杂着灰星,等将铁件烧软,夹出来,放在铁碾台抡起锤子敲打,叮叮当当,声音响彻整个街道,街道不大。敲打完毕后继续放火中炼或放到水中冷却。他打制马掌、菜刀、镰刀、铁链等农用或牧用的铁器。


这是我儿时的记忆,那是90年代初。我从山下的村子里到扎巴乡需要被大人抱在怀里骑马前去或搭村长家的手扶拖拉机,摇摇晃晃很久才能到。老多杰在我记忆中就是一个古人,像是在那个铁匠铺生活了几百年,即使现在物是人非,他还活在那里。


钟会一行人骑着大马浩浩荡荡停在铁匠铺前,铁匠嵇康埋头打铁未做理会,钟会颜面扫地拂袖离去之时,嵇康开口: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他们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嵇康从容赴死又是另一名场面。这是我在县城上中学时读到的画面,隽刻我记忆中永远无法抹去。至于这个故事和他们的对话是否符合历史事实,我没做考证,对于故事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毫无疑问,中国历史上最阳刚最帅的诗人也曾做过铁匠,可能因为童年记忆的缘故,我总能在嵇康身上找到老多杰的影子。


铁匠因此变成一种隐喻,铁与水,火与灰,甚至弥漫着一种带有体感和声响的神秘感,是一首质朴的冰与火之歌。


我身边也有这样一位艺术家朋友,他叫姜波,也是终日与铁为伴。只是他的工作室没在街头,更没有煤炭、风箱和明火,时代显然已经进步到我们这个时代了,让铁屈服可以用电焊和电锯。也就不需要在打铁的间隙跟远道而来的顾客讨价还价,更不会因为有人拜访你没搭理,就引来杀身之祸;更不需要为了火而使用煤炭,那样指甲缝里就永远有洗不干净的黑色炭粉。相似的是工作氛围,一派铁匠铺气质。角铁、铁皮、螺纹钢、电焊机、油污的手套……显然一个搏斗场,斗争在艺术家放下手头的工作时宣告结束,而斗争的痕迹无处不在,有些作品甚至由斗争的过程结晶而成,无数焊点组成的雕塑作品使时间和生命意志可视可触,并远重于日常之物和传统意义上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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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系列-胸膛1#  Butterfly Series – Chest 1# 

钛金不锈钢、45号方钢、白色羊皮手套 

Stainless steel, square steel No. 45, White sheepskin gloves 

105 x 103 x 26cm, 2023


姜波个展正在北京 798 艺术区墨方空间展出,展览名称为:“蝴蝶”。蝴蝶从蛹中破壳而出的过程称为羽化。自古的文人墨客们的吟诗作词中也常提到蝴蝶,有李白在《长干行》的诗句:“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有杜甫在《曲江二首》:“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通常着意于蝴蝶的轻盈之美。在与姜波的聊天中,他还提到美国气象学家 爱德华·洛伦兹(Edward N.Lorenz)1963 年提出的著名的蝴蝶效应:南美洲的一只蝴蝶偶尔扇动一下翅膀,可能两周后在北美洲引发一场龙卷风。在动态系统中,起始条件中的细微变化,会改变事情的路径或结果。这让我想到,姜波在用电焊(高温)在铁板背面“作图”时,正面的变化是不可预测的,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因为焊条接触铁板时的力道和线条的走向在理性框架内有着感性的或情绪的影响而有所不同。也正是行动中细微变化的每时每刻,形成了“蝴蝶”展览作品中的肌理和整体的空间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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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系列作品背面局部


雕塑是三维艺术,也是必须有身体高度代入的艺术,尤其是当我们试图进入某件艺术作品时,得脑补身体在场的证据或痕迹。即使平滑美学的作品,也不例外。我们也可以通过历史知识、影视剧画面和文学作品进入距今近 2000 年之久的嵇康打铁的画面,火的温度,肌肉的线条,汗水。老多杰也是,即使你没见过他,没到过 90 年代的藏区,也可以通过记忆库中关于铁匠的图像碎片,缝补出一个独属于你的老多杰。姜波当然无意于创作故事,也不是为了生计,而是通过经验的递进完成一件件被艺术家这个身份象征化的作品。那么,我们是否能感受到艺术创作中的蝴蝶效应,为一个不经意的灵感,耗费一生去创造一次龙卷风。旁观者看来的顺其自然,在艺术家这边几乎千疮百孔,充满矛盾和斗争。


这组新作品很恰当地,甚至巧妙地呈现了这一矛盾和撕裂,在呈现绚丽璀璨外表的同时,惨烈的斗争正在背面上演。正如我们想象嵇康俊美的面容时,也会想到他比碗口粗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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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


艺术家创作时所面对的跟观众最初看到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前者惨烈,后者绚丽。而这极具矛盾的钢铁作品在展览中被“一只手”轻轻举起,这是蝶之轻盈,也暗含着脆弱。铁这一坚硬之物在焊条的淬炼下羽化成蝶,这可能是这组作品最近的诗性的地方。就脆弱性而言,当有人唯独在你面前呈现脆弱的一面时,他必然是钟情于你的,这是脆弱的开放性所在。


姜波完成这些作品是在“雕塑”的逻辑之下的,我试着撇开媒介与艺术语言的特殊性,想找到这三位“铁匠”之间的联系和打动我的地方。至少在面对钢铁时,不论作为对抗,还是作为作品、农具或故事本身都是为更为浑厚的意象服务的,比如冰和火;坚硬和脆弱;绚丽和残酷。而且,他们表面上都是朴实无华的粗粝的人,但内在又有着极为细腻,甚至华丽的一面。


如果,老多杰打的农具填充了农事的日常空间;嵇康打铁有没有打镰刀或马掌已经不重要了,而是塑造了打铁这一弥漫千古的意象;那么,姜波不停地用经验推进的是否正是艺术和艺术家共同建构的空间,可以触摸也可以展开想象。那么,又有哪位观众能在这一广阔地带飞翔或下沉,毕竟艺术比起神更接近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童年记忆中无法磨灭的人和仰慕的历史中的人物总会在现实生活中投射在朋友或相识的人身上,或行动方式,或气质,或只是某种感觉,提醒着他们与他们之间,他们与世界之间,以及他们与我之间的相遇绝非偶然,而是暗含着生命无与伦比的惊奇,当然,激情是底色,冰与火,短暂与永恒。

 

北京榆园

2024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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