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三年展“野草:我们的生活”|对话策展人
横滨三年展“野草:我们的生活”|对话策展人
横滨三年展“野草:我们的生活”|对话策展人

第八届横滨三年展“野草:我们的生活”将在于2024年3月15日开幕,由刘鼎和卢迎华担任策展人。Jacob Fabricius(2024年威尼斯双年展韩国馆策展人)采访了刘鼎和卢迎华,当时他们正在为本届横滨三年展进行调研与筹备。


本届横滨三年展的展览主题“野草”来自鲁迅(1881-1936)的同名作品《野草》。《野草》包含了鲁迅的宇宙观与人生哲学。它不仅让人联想到一种脆弱的、毫无防备的生命状态,不显眼、孤独、置身荒野之中、无所依。它同时也是一种生命力的象征,这种生命力不受约束,不可抗拒,不服输,随时准备独自应战。

横滨三年展“野草:我们的生活”|对话策展人

第八届横滨三年展艺术总监刘鼎和卢迎华

摄影:OHNO Ryusuke


Jacob Fabricius:可以解释并详细说明你们是如何想到“野草:我们的生活”这个主题的吗?你们认为艺术家们的创作将如何与鲁迅的思想联系起来?鲁迅的思考将如何奠定展览的基调?


刘鼎&卢迎华:过去数年中,新冠疫情大爆发,引发了全球范围的流通滞障,也激化了新自由主义主导下的全球化秩序的僵化。这种僵化推波助澜地将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的冲突置于国际政治的前景。今天发生的一切,彻底地把前人们在20世纪初想象的现代世界,推入了一片昏暗中。被疫情所激化的意识形态竞争让人看到现有全球体制和当代生活的根本性局限,可以说是沉疴遍地。资本与国家管治的技术超越了反叛的可能,20世纪初以来一切离经叛道的微光在新自由主义与威权主义的黑洞中逐渐消失。面对疫情与政治,个人被置于危险的、无关紧要的、无力还击和无所依存的境地之中。在这一系列剧烈的时代变迁中,我们在鲁迅的早期作品与生活状态中找到了与今天时代的共情点。


鲁迅在1924年至1926年间写作了《野草》,这是作家生命中最严峻也最重要的时期,他既遭遇个人日常生活、情感世界和思想精神的巨变,也面临时代的危机和晦暗。这是一个对文人来说极具挑战性的历史转变期。曾经投身“五四新文化运动(1917-1919)”的知识分子大体都以“启蒙者”自居,认为自己能敏锐地把握时代潮流,承担着推动社会变革与进步的责任。这种自信,在“五四”退潮以后,在1920年代中后期掀起的政治革命中,受到严重的打击。在中国复杂的社会矛盾面前,知识分子未能对社会的未来提出确信和可行的方案,同时面临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在政治、文化上出现的冲突。从1920年代后期开始的政治革命需要“行动”,推崇行动,斗争上的勇敢、大胆、决断时更被看重的品质;而知识分子的软弱怯懦,长于思考而怯于行动的特质,使他们陷于无法跟上“时代潮流”的尴尬境地。这种境地与他们在“五四时期”的先驱者形象存在着巨大的落差,这也是鲁迅个人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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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延年,《野草》,1978
摄影: Liu Ying, 图片致谢赵延年家族

这些个人生活与社会现状的体验使他的种种愁烦苦闷在此时蕴积到了相当沉重的程度。《野草》是鲁迅在这一时期对自我生命的一次深刻反省和彻底清理。他很快意识到要把绝望而不是希望,作为自己生活、工作和思想的出发点。他完全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不会再有希望或野心,只有黑暗,黑暗。同时,他致力于在这种完全的黑暗中寻找出口。这样一种以绝望为起点的思维方式,而不是盲目的乐观主义,对于我们今日面对各种铜墙铁壁时保持突围的信心有极大的启示。


野草是生命死亡腐朽之后的产物,它的生存建立在死亡的基础之上,同时也时刻面临死亡的威胁,与死亡相伴随。所以它是一种生命虽然短暂但生命力又极顽强的象征。它既代表着随时面临铲除与死亡的命运,同时也代表一种对死亡命运的不断抗争与战胜。野草是自然本身的力量,是自然和生命的自我主张与自我肯定,它们无视既有的边界、意义、秩序、结构、规划,它们通过杂乱的表象显示着不定型的能量、速度和节奏。在这种意义上,野草是我们的自画像和自我期许,是一种生命的哲学。


《野草》同时还是一部出色的文学作品,它不仅体现了鲁迅自我的生命观,也展现了他的文学观,多用象征主义方法,借鉴和吸收了尼采、厨川白村等的激烈搏战精神和深层表现方式。2019年底以来,我们的生命、身心和生活饱受挑战和考验,在疫情逐渐淡去的背景下,种种困难和困境愈加凸显。作为创作者,我们觉得有必要通过一种艺术的方式来表达今天的体会。我们希望借本届横滨三年展来谱写出一部今天的《野草》。我们除了邀请艺术家,还邀请了思想家和社会实践家一起,参与展览的构建。谈到与艺术家的合作,我们基本是结合了中国与日本艺术史的知识与对全球当代艺术界的洞察,来选择艺术家已有的作品,并与有可能和对此议题有共情且有表现力的艺术家合作新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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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届横滨三年展,横滨美术馆 (Yokohama Museum of Art),

摄影:KASAGI Yasuyuki

你们如何描绘展览的序幕?展览中有三个主场地——你们认为其中某一个场地是主要的论述所在,还是所有的场馆都有自己的主题?


第八届横滨三年展将使用三个主要的展览场馆,以及一些户外的公共空间。最主要的展览空间是横滨美术馆。在这里,展览将始于第一个章节“我们的生活”。我们与艺术家们合作,在视觉层面将这一部分改造为一个抽象的营地/殿堂/废墟的混合体。作为展览的视觉序曲,它将向观众展现我们平时并不时刻注意但深深地镶嵌在我们的现实中的“例外状态”——避难、逃亡、流浪、抗议、战时、灾后、崩塌、欢聚与重建。这是一些与我们的生活经验完全平行的社会景观,成千上万的活生生的人就生活在其中,我们每一个人也都随时有可能成为其中的一员,这就是我们共同面对的现实。这一部分也奠定了整个展览的基调,直面我们危机重重的现实,并且申张个体面对绝望的韧性与潜能,是多重的困境与无序、坚韧的生活交织并存的样貌。

我们将在美术馆的中央大厅中间建立一个阅读台,展现一份“生活目录”,选取了2000年以来艺术家、思想家、社会活动家等立足于各自具体的生存境遇,反思我们的时代、历史与生活的文本,其中勾勒出潜藏于日常生活中的政治、思想和文化的能量。这些实践和思想,让我们在自身所处的历史状况下想象“乌托邦”,呼吁人们从自己生活的细部中发现和创造那些足以改变整个情境的关系与非关系;交流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我们希望这些文本能在每位观众的心中埋下行动与希望的种子。


你们能提到一些给您带来启发的艺术家和文学人物吗?


在艺术家方面,董其昌(1555-1636)、黄宾虹(1865-1955)、黄新波(1916-1980)、石鲁(1919-1982)等艺术家让我们看到了艺术自由的广阔天地和可能性。在展览语言的实践上,建筑师雷姆·库哈斯会给我们带来一些启发。就作家而言,我们最喜欢的一位现代诗人是冯至(1905-1993)。陶渊明(365-427)和杜甫(712-770)等诗人也对我们的工作有所启发。简而言之,我们总是在不断地丰富我们的艺术史知识,拓展我们对世界范围内当代实践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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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纸(陈逸飞、欧飞鸿),《刺纸飞书图》,2022,@刺纸


在你们的策展实践中,你们是如何运用其他艺术家的创作或艺术的手法的?


当我们策划一个展览时,我们会对所有艺术家的创作实践进行比较基础和深入的研究。这些研究有助于我们了解每位艺术家与他们所处时代的关系。通过这个研究过程,我们还可以了解每位艺术家的潜质和能力。在横滨三年展上,我们委托创作了30多件新作品。其中有些是全新的作品,有些则与我们的策展理念相呼应。让艺术家创作出与我们的策展理念有所对话的新作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任务。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深入了解艺术家的创作过程以及他们管理新作品制作的能力。

作为展览创作的一种艺术手法,我们在展览的不同部分展示同一艺术家的作品。他们的重复出现形成了一个隐秘的叙事流,激发观众去体验我们在整个展览中所展开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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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ngiswa GQUNTA,Ntabamanzi,2022,

图片致谢艺术家和Henry Moore Foundation,

摄影:Rob Harris

你如何想象鲁迅的思想将在建筑中流淌?鲁迅如何引导观众?鲁迅关于 “脆弱”和 “捍卫”的文字将如何贯穿整个展览?


我们将通过多个层面来谱写“野草——我们的生活”这部交响曲。一方面,我们将在现代历史的纬度中,重访个人在精神和认知层面建构自我的多种探索,激发人们在当代生活和世界中发现和认识自我能动性的欲望和努力。另一方面,我们通过当下众多的个人视角与当今世界的文化与政治景观的对话,来推动一种认识时代的迫切感,重建个人与推动世界变革的相关性。同时,我们还通过深描2000年以来的无政府主义运动中的一些思想资源和实践方式,来缓释主体在现代性规约下的困境。这是我们直面个体在当代生活秩序中不断被规约、被削弱、被抑制的现状所提出的自我解放之道。

这种构思展览结构的方法与《野草》的写作有平行之处。鲁迅在《野草》的各个篇章中以“秋夜”、“影子”、“过客”等等不同的意象,反复诉说着“生与死的相互依存,不断燃烧的地火既带来旧生命的毁灭,也带来新生命的复苏”这一内容,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提炼出一个高度凝练的“野草”意象,传递出“生死相依,方能组织成整个人类历史更宏大的生命”的思想观念。在展览中,我们也试图以多样的方式将我们的主旨编织进展览中不同的篇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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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 CORE,第八届横滨三年展现场

比如在展览的“苦闷的象征”这一篇章中,我们谈到了“生命力受到时代抑或意识形态的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艺术家通过象征的方法将这种苦闷表现出来,构成一种看似空想、画梦,实则最真实、最深入的创作体验和表达。在这一章中我们重新描绘了人们在困境中与现实对话的张力。在不同的展览篇章中,我们将各种意象:现实的、梦境的、狂想的,串联起来,深入地勾勒情感和思想,强调思想与创作之间的关联。我们从不同角度不断描画在不同情境中的能动的主体,同时设想,推动能动个体的跨国联合,这有可能超越资本与民族国家,以超越性的观念重构世界的图景。如同《野草》是鲁迅的自画像,我们希望横滨三年展能为我们的时代绘制一幅自画像,并在其中思索个人与历史,个人与时代的关系;每个人也都能在这些经历、经验、情感和思想中映照到自己和自己的未来。


你们以前与文学合作过吗?


我们曾多次与文学实践展开合作。刘鼎早期艺术经验形成的一个重要部分,就是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活跃在南京的一群作家与诗人在一起。从那时起,文学就成为我们创作的重要参考之一。我们在展览中也多次呈现文学作品,主要是诗歌,也有文学出版实践。我们还经常阅读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我们从中汲取了许多研究中国当代艺术史的方法与思想资源,我们也在两者之间看到了许多平行之处。

最近的一个例子是“万言亦无声——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广东美术学院美术馆,2021 年)。在这次展览中,我们将菲律宾当代诗人戴欧纳的诗歌作为作品展出。展览的核心部分名为 "苍茫室",取自杜甫的同名诗歌。在光州双年展(2012 年)上,我们邀请诗人韩东在展览中间专门为此搭建的平台上朗诵他的诗歌,等等。

横滨三年展“野草:我们的生活”|对话策展人

SHIGA Lieko,Where that night leads,2023,

图片致谢艺术家 ©Lieko Shiga

展览有“开始”和“结束”吗?展览有戏剧性吗?


正如一开始所言,我们将展览想象为一部富有寓意交响曲,它有不同的篇章,有序言也有结语,有情绪饱满激荡的乐章,也有和缓宁静的调性,强度与宽度兼容,精密、复杂且完整,也会有高潮迭起的部分,这是我们自己对自己的期待。


展览的序言和结尾仿佛为观众提供一面“镜子”,“在这些经历、感受和想法中照见自己和自己的未来”。展览中是否会安排一个终曲,用某种方式来归纳总结你们和作品中的情绪?


展览的最后不是一个大结局,而是对主展场中的一些想法和情绪的回声,与展览初期所看到的内容会产生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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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en Group,Repeat After Me, 2022 (视频静帧), 

图片致谢艺术家

你们是如何让市民写手写字体的?能否透露一下过程和结果?为什么让观众参与“野草”很重要?


让市民手写展览题目的字体是设计师的想法,她受我们展览概念的启发,认为这个展览主题是一个面向所有人的议题,很能引起人们的共鸣,所以她萌发了让普通的市民参与其中的想法。为此,她在横滨的市政厅邀请往来的市民参与手写展览的题目,收集他们的字体。展览中使用的字体从标准化的电脑字体演变为多样的变体,偶然的、不规则、不统一、不协调,而这些品质都是我们所倡导的生存状态。这个方式邀请普通人以自己的方式对主题的字体书写进行改写、自由转化和戏仿,一如从特定的审美原则下解放出来的园丁面对花园中的各种野草时的情形。


采访:Jacob Fabricius

编辑:Nora Zhang

图片由横滨三年展惠允


访谈内容将收录在即将出版的新书中,该书将介绍刘鼎和卢迎华,以及Carolyn Christov-Bakargiev、Cécile Debray、Massiliano Gioni、Haeju Kim、Hans Ulrich Obrist、Shubigi Rao、José Roca等策展人的观点。该书将在Fabricius在瑞典马尔默美术馆策划的展览“打开的行为”(The Act of Opening)之际出版。


第八届横滨三年展

野草:我们的生活

策展人:刘鼎、卢迎华

展期:2024年3月15日-6月9日

地址:横滨美术馆、旧第一银行横滨分行、BankART KAIKO、横滨皇后广场、元町中华街车站连接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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