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杨紫 & 武晨：夹杂私货的画

对谈｜杨紫&武晨：夹杂私货的画

杨=杨紫

武=武晨

杨： 去年我给你在乔空间（上海）个展‍“三月三十二日”‍写过一篇文章，标题是《武、晨，以及三次会面》。这是一篇虚构小说，我把你分成两个人格不断地聊天、吵架，有几次会面的过程。这次展览的标题你沿用了这个形式。

武：对，这次的标题是“严肃的武和活泼的晨”，我沿用了你说那种分裂的感觉，这种分裂的感受充满了矛盾性，就像现在的世界一样。比如说“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但仔细想，怎么能既严肃又活泼？我取这个标题是想制造一种稳定和不稳定的荒诞，但它不是完全照应现实，是经过我翻译后的一套绘画语言。

杨：比如这张“相互矛盾的三种情绪”，你怎么表现？

武：这张画上描绘了一个被分裂的苍蝇，它们镶嵌在几个大金块中。画这张画之前我附近的工作室碰上拆迁，每次遇到这种事总有一种破碎感，一片陪你生活了几年的建筑在几天之内变成废墟本来就很荒诞和超现实。我之前画过一只苍蝇，我想象那只苍蝇是勇敢且有神性的，而这张画就是在现实面前苍蝇失去了神性，苍蝇就是苍蝇，但它的死亡还是会留下一些痕迹，像被封存起来的琥珀。

杨：你画很多日常的东西，而且常常让人想到漫画，但你同时又经常说精神性，这里边有冲突吗？ 

武：绘画是物质的，通过物质层面的精神表达很重要。 

杨：什么是精神？

武：语言说不太清楚。我不能精准表达的时候总爱用比喻，但比喻只能接近还是不准确：比如说我们看喜剧电影，它的精神内核很可能是悲剧，也就是说精神藏在夹带的私货中。我希望我的画看起来是活泼的，但下面有严肃的支撑。

杨：你觉得严肃是精神性？还是你表象下的反动是精神性？ 

武：都有可能，精神性和我自身的体验和感受有关。比如说“无题（玛尼堆）”这张画，藏区里的玛尼堆就放在河边，山脚下，石块层层相迭，那一刻你一定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精神性。它的物质还是石头，但石头好像在你脑中参杂了私货，让你感受到精神性。

杨：“无题（玛尼堆）“、”危险关系“、”相互矛盾的三种情绪“，这些画在视觉上很直接有一种马上要倒塌的感觉，但同时又像纪念碑般坚固，这种轻重关系解决了很多绘画里的问题。

武：每张画我都需要不同的感受来刺激我。这些灵感可能是文学、政治、影像，最终我需要把它们转化成我的绘画语言。其实这几张画像一种抽积木游戏，抽积木的结局肯定是垮塌的。我喜欢的是这个临界点，抽走最后一块前摇摇欲坠的感觉。

杨：你为什么喜欢？

武：危险会给你一种心理快感，搭建或抽取的目的有时就是在等待垮塌。绘画这种静止的画面很适合表达这种危险前的一刻。

杨：你肯定不是依靠感性来表达强大或崇高的画家，而且你的崩塌里有一种儿歌式的荒谬。

武：我肯定不是只依靠造型和色彩就能支撑画面的天才画家。我有自己的特色。

杨：绘画里有一些禁忌，比如正统油画一般不允许出现线条，但你天性就对线条很感兴趣，这可能和你喜欢漫画、没有受过特别强的学院训练有关。除了漫画你还吸收了什么？

武：我没有受过中国式的高强度学院训练，我喜欢实验各种绘画材料，当然会伴随失败，但失败也会有创造力。我用这种方式寻找适合我的技术，错误可能就是我的一种绘画语言。除了漫画，艺术史是我另一个重要的灵感来源，但艺术史有时候是知识，知识不是完全正面的力量，无知很多时候也有力量。

杨：你是先有了知识之后，无知才变得有力量。我能看见你的摸索过程，其实这比训练更重要。

武：自由是最重要的。

杨：你怎么理解自由？

武：自由是没有先见意识，比如观看，眼睛可以自由的选择先观看画面的任何部分，然后很自由地去想象看见的东西。如果失去自由，那就没有了想象力和好奇心。

杨：你的想象完全没有限制吗？

武：当然我还是受了一些学院训练的，比如我现在对金色的理解和我成长后对物质和金钱的认识有关，之前金色和一些特殊色我从来没有用到画面中，它太工业、装饰了。“相互矛盾的三种情绪”是我第一张用金色的画，我想表达金钱的力量，这只有金块才能体现，它没有那种精雕细琢的世俗感，另外这种量感黑色也做不到；”咒语，梦想美发店“也有大量的金色，如果你把金色去掉，剩下的东西就会摇摇欲坠。这是颜色的力，跟现实的力是不一样的，是一种想象而变得真实的力。

杨：”相互矛盾的三种情绪“背景用的开裂剂也有作用，显得前面的金块没有那么富贵，让金块更有重量。苍蝇是你的自画像吗？ 

武：我认为它代表了一个阶层。就像刚才说的，画这张画的时候碰上拆迁，我不想去评论这件事，但是痕迹肯定是存在的。我的画里都有这些东西做支撑，这个精神性就是我说的私货，但你觉得它的表面挺好看的也没问题。喜剧的底色是悲剧。 

杨：你的私货有一种悲悯的东西，好像几千年来人类都是这样的，艺术史里也经常出现人对这个世界作出的各种回应，同时对它又关注又感到无奈，有严肃的部分也有活泼的部分。你有个人英雄主义吗？

武：我选择绘画就是它不需要和其他人合作，你只需要诚实的面对和表达。矛盾的是我常自我怀疑，个人英雄主义总是伴随着这种不靠谱，很多时候会以失败收场。

杨：谈谈“黄金时刻”吧，你总是画这种画具。两个角色后面有好多星星，一方面建构绘画空间，另一方面好像暗示有什么神圣的事要发生。

武：我不是那种靠天赋来画画的艺术家，我需要慢慢地构建。画笔蘸调色盘的那一瞬间，决定了你要往布面投射的时刻就是黄金时刻。我当然希望它有神迹，但它有很多时候都伴随着失败。还好我不缺少直面失败的勇气。

杨：你这个就挺个人英雄主义的。 

武：嗯，很多画都需要有决定性的瞬间。比如“黄金时刻”里的黄色的星星，我很早就把黑色和线条的部分完成了，但我总不满意，画有时候很需要一个东西去破坏它，破坏其实也是建构。这张画里我最终决定加入四散开来的黄色星星。

杨：“无题（玛尼堆）”的灵感是从哪里来的？我第一次看到这张画的时候觉得挺神的，有一种宗教感，手上的眼睛会盯着你看。

武：之前我看了巫鸿关于敦煌书，里面有很多造像都有这个手势，但最吸引我的是手上有些像丝袜的黑线条，我觉得挺性感的。我当时画了一张但没找到下一步怎么做，直到我看到了玛尼堆。这两个东西结合以后有一种精神上的契合。

杨：你之前的画有一种很强的现实性，你会对现实中出现的事做出反应。我觉得现在你的画有一个新开端，比如说”无题（玛尼堆）“，它不是这样想出来的，它有一个很幻想式、精神的搭建。

武：其实展览这批画我想把故事性减弱。因为这套思路我挺熟悉的，我总希望找一些陌生感，只有陌生感才能刺激我。我警惕经验的惯性。

杨：中国漫画很大的一个分支其实是讽刺漫画，它跟现实有很多联系，但“无题（玛尼堆）”好像把这种现实抽干了，它更多的是一个不明状态的精神。所以我把这张画放到展厅最远的一个位置，最后人走进来看到它的时候会觉得是一个新的开始。

武：我觉得你这次设计的隔断很好，我认为我的每张画没有高下之分，这种空间能让大家一张一张地去看。眼睛是平等的，观众可以看到美丽也可以看到丑陋。作品拿出工作室后艺术家就不再是上帝，作品自己和观众的对话是最重要，你的策展和我的绘画工作都是为这些对话服务的，当然在这个短视频时代这种期待也有可能是种奢望。

杨：现代人截取自己想要看到的现实，这其实是每个人都能是艺术家的原因。他可以选择自己的艺术史，艺术史不是讲艺术本身的这个事情，人看到的任何东西甚至短视频都可以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但这个时候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他怎么选择自己生命。

对谈整理：魔金石空间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