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槟源,大瀑布,160x106cm,行为图片,2021 ©厉槟源
Li Binyuan, The Great Waterfall, 160x106cm, Photograph of Performance Art, 2021 ©Li Binyuan
关于厉槟源:行动与身体的寓言
文/李佳
从最后一封信开始……
“1999年3月30日,远在东莞工厂打工做保安的父亲寄出了他最后一封家信;过了几天他意外去世了,这一年他36岁。记忆里,为了更好地在广东找到工作,他曾学习了粤语。 2020年,我即将跨入我的36岁,我带着父亲的这封信回到了他最后生活过的地方(东莞)。我将这封信的内容拆成36段式,分别找了36位在东莞工作的保安教会我这36段粤语;最后我再将这封信用粤语完整的读了出来。”
—— 关于《最后一封信》的创作自述,厉槟源 |
2020年初夏,广州独立艺术空间“观察社”。厉槟源翻开了或许是他的创作序列中迄今为止最特殊的一个篇章:《最后一封信》讲出了他此前无论在创作还是在生活中都鲜少提及的,关于自己的家庭和至亲的故事。这是一个平凡的故事,也是一段伤痛、无奈,缠绕着重重心结的往事;像一个秘密,曾经,厉槟源用沉默保护着它,直到21年后,就像一个沉默的人突然开始说话,这个故事被讲了出来。从此,这封信不再仅仅是一位年轻父亲留下的,最后的家书,它也是艺术家厉槟源写给观众的第一封信,我们被允许从这里开始切近他的生活,他的记忆和生命体验,不仅仅是充任剧场里的看客。从这里开始,曾经阻挡在我们和表演者厉槟源之间的,关于艺术家个体性和创造力的障目神话不见了,厉槟源用自己的嗓音抹去了它。
厉槟源,最后一封信,录像(14'06”),文献及照片,2020 ©厉槟源
Li Binyuan, The Last Letter, video (14'06”), archival materials and photographs, 2020 ©Li Binyuan
在36名保安身边,身着绿色制服的厉槟源看起来同他们没有太大差别。他们一起念出标准或不标准的粤语句子,影像记录着每个人的声音,样貌,表情。穿上这件保安制服,厉槟源把自己作为艺术家的身体和特权重新交还给社会,曾经,他的一举一动几乎就是作品的全部,一个绝对的焦点。现在,他只是人群中的一员,在36张合影中分别与不同的人们比肩,以此串联和带入更多的身体,更多的真实的生命故事。举着打印出的信稿,厉槟源请36位保安分别在自己朗读的那一句后面签下名字,就像他的父亲厉肇旺在这封家信的末尾写下自己的名字一样——如果劳动者不能为自己的劳动署名,那么也许,他们可以借助艺术的名义做到。
厉槟源没有在作品中提起的是,厉肇旺的身故至今没有得到来自厂方的解释与任何渠道的补偿。面对历史甚至是现实中种种结构性的不公,他最后的选择是将千头万绪化为一个已经失落的,不可能再现的声音。正因为逝者的声音永不可能再现,它反而可以被无穷地想象,无限地传递,扩展,回荡。《最后一封信》从最私人、亲密也是最普遍的情感表达开始,随着被拆分成诗行一般的家信被不同的声音一句句读出,似乎那些曾经因太过微细和分散而无法被即刻辨认的,如风摇野草般切切低回的匿名之声可以再次汇集,合鸣,成为混响。
“Sometimes Doing Something Poetic Can Become Political And Sometimes Doing Something Political Can Become Poetic (有时做诗意的事可以很政治,有时做政治的事可以很诗意)”这是厉槟源喜爱的艺术家弗朗西斯·埃利斯(Francis Alÿs)最著名的作品之一《绿线》(The Green Line, 2005)的副标题,此刻用来形容厉槟源的艺术实践可以说最合适不过:在《最后一封信》中,他所做的无疑就是这样一件事情。毋须讳言这里面有抒情和感伤的部分,只是,个人的情感和遭遇,通过厉槟源所制造的36次相遇、启动的36个身体、邀请的36种嗓音,被刻写进更广阔的,社会和行动的领域。它最终成为一个召唤性的事件,一个持续生长的寓言。厉肇旺的信早已不再仅是一封家书,也是厉槟源借此对观众发出的吁请,邀请我们加入其中,像那36位保安一样,用自己的嗓音、生命和欲望将这封信以及其中寄托的希望继续延续下去。
在这个意义上,《最后一封信》为我们回看厉槟源这些年来的创作脉络提供了一个新的,回溯性的角度。借助这件作品,我们或许会意识到,那些已成为他标志性风格的挑衅姿态、对身体极限几乎不计后果的追求,以及那些貌似对物理法则不屑一顾的固执、较劲和拼命……很可能只是像套盒一般包裹着另一个故事,而在这个故事的下面,也许还有更多的故事。就像《最后一封信》用它高度的个人性和丰沛的情感能量,承载着艺术家的职责,及其作为社会一员的良知、觉悟、激情、政治意识和行动。在厉槟源此前的作品中,他对于自己身体的征用,也常常具有富于深意的形式和联想性的指涉。在他那些因其大胆、极端、藐视规则而令人难忘的作品中,我们看到艺术家是如何使用身体、调动情境、激活意义和打开界限的,又是如何将情感能量通过身体打开,结晶成时间中的形式,将形式刻写入现实世界而成为寓言。
厉槟源,阻断,15'59”,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2019-2021 ©厉槟源
Li Binyuan, BLOCKING, 15'59”, Single-channel Video of a Performance, 2019-2021 ©Li Binyuan
行动、情境与偶然
“我的行动是根据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我不是只有在一个固定的状态下才能做艺术,脱离了这个语境也能产生作品。就是不预设环境,也不预设观众。都是变化的,像流水一样,不停生长” —— 厉槟源采访 |
《最后一封信》首次呈现于广州观察社,也是个运营十年之久的独立艺术空间关闭前的最后一个展览,仿佛一次双重的告别仪式。广州作为展览发生的具体环境,回应着作品中关于珠三角的种种历史与现实的指涉。后者既是故事的背景,又是一种象征符号,也是一个连接众多身体和声音的纽带。
一直以来,地点、空间和情境在厉槟源的作品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其作用不止于效果的叠加,有时甚至对于作品的成立至为关键。他会根据这些最基本的条件来调用身体,激发意义;而不同的地点、空间和情境在他身上所唤起的不同感觉,终将转化为特定情境中的身体表达、试探和对话,像石子投入水中激起涟漪,最终扩散为莫测的图案。
厉槟源,测试,7'47”,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2015 ©厉槟源
Li Binyuan, Test, 7'47”, Single-channel Video of a Performance, 2015 ©Li Binyuan
在老家湖南永州,厉槟源所实施的行为大多同身体的极限,时间的流逝,以及个人的情感相关。带着英雄主义和亡命气概的浪漫,仅凭孤单的肉身同自然之力相抗( 《画板》、《洪流》、《阻断》等),或设置极端状态考验韧性和迎向风险(《测试》、《2cm》),抑或是展现生命在时间中的经过(《今日有雨》、《直到桥梁坍塌》)。时间、环境与人的关系像是缠绕在一起的几根皮筋,可以从不同的方向拉扯,来呈现那个张力的形状。而人的身体在其中既是驱动,也是指归。
厉槟源,直到桥梁崩塌,2012-至今 ©厉槟源
Li Binyuan, Until The Bridge Collapes, 2012-Present ©Li Binyuan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他在北京完成的那些项目更多地带有较为明显的现实指涉,具体的个人感受,以及日常生活经验的投射。和大多数“北漂”的年轻艺术家一样,厉槟源从央美毕业后就在北京东五环外的城乡结合部生活,在黑桥村的艺术区租了一间工作室。这里虽然与798、望京等艺术和商业中心相隔不远,却因历史和土地性质等原因呈现出与现代都市迥异的面貌:环境差,租金低,各色人等五方杂处,仿佛一处被城市遗忘的角落。即便如此,聚集于此的艺术家们也往往难逃被退租、拆迁、驱散的命运。在这样的压力与动荡中,厉槟源开始了他那些最广为人知的行动。
厉槟源,未命名的行为,2013 ©厉槟源
Li Binyuan, Untitled Performance, 2013 ©Li Binyuan
2013年3月到5月之间,在深夜的望京大街上,路人有时能够看到一名赤身裸体的男子,扛着十字架,或搂着充气人偶狂奔,又或驾着摩托车一路疾驶而过。那些由目击者拍摄的照片或视频在社交网络上迅速传播,造就了一出既魔幻又不出情理之外的都市传奇。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即便因裸奔而走红网络,厉槟源的行为仍在根本上区别于反文化的挑衅或博人眼球的玩笑,在微博上用几张现场照片宣布自己的身份后,他随即停止了这个行为,而这之前,他自己没有发布过任何关于夜奔的影像或文本,也未曾承认这是艺术。不过,恰恰是这样的处理方式让这段故事有了更丰富的意味。
在一度流行的科幻小说《北京折叠》中,作者郝景芳基于她在城中村生活的经验,将未来某个虚构时空中的北京设想为一个可以像变形金刚一样折叠起来的城市,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生活在相互隔离的不同空间,根据阶层高低分别享有不同长度和质量的时间、环境和城市设施。而白天蛰伏在五环外的出租屋中,深夜才在望京街头出没的厉槟源,仿佛是这部小说的另一个版本,只不过是用他的身体、行为和有意选择的道具(人偶,十字架等),来传达不需明言的态度和评论。
厉槟源,臭水沟的春天,2'17”,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2013 ©厉槟源
Li Binyuan, Spring in the Sewer, 2'17”, Single-channel Video of a Performance, 2013 ©Li Binyuan
厉槟源,与夜平行,2'13”,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2012 ©厉槟源
Li Binyuan, Parallel with the Night, 2'13”, Single-channel Video of a Performance, 2012 ©Li Binyuan
以此为起点,厉槟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熟练地将自己的身体投入到具有象征意味的情境和空间之中,来写作他基于现实意识的个人宣言:于是,我们看到他驾驶着摩托飞驰在深夜的大街上,脚下踩着两柄利刃,在黑暗中擦出火花,像是在同这城市宣战。(《与夜平行》)。在城郊的空地,他一手高举起点燃的爆竹,姿势让人想起革命电影中手托炸药包的英雄,但这一次他面对的是看不见的敌人。(《正义》)。用同样的爆竹和烟花,他轰炸废弃的空房屋(《空房间》),轰炸家门口的臭水沟(《臭水沟的春天》)。绚烂的烟花带着震天的声响在城中村平庸的人工河流上绽开,观者可以将之读解为艺术带给丑陋现实的生机和浪漫,也可以从中窥见某种对于现实暴力的隐喻,和寄寓在英雄主义的姿态之中的,自发性的抗击;或者仅仅是厉槟源借此发出内心的声音,在不容忽略的轰鸣中,逼迫沉默的现实与他开口对话。
厉槟源,跳远练习,6'19”,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2015 ©厉槟源
Li Binyuan, Long Jump, 6'19”, Single-channel Video of a Performance, 2015 ©Li Binyuan
另外一些时刻,他甚至不需要借助这些引发联想的、富有寓意的动作和道具,仅靠制造反差和意外来带入不确定性,进而打开意义:在北京通勤高峰期的地铁车厢, 挤坐在乘客中间的厉槟源忽然拿出脸盆放在脚下,开始梳洗,刷牙,掏出镜子,刮起了胡子(《无间》)。人来人往的路口,他忽然以头为支点斜撑在信号灯柱上呈45度角,直到头上的绿灯读秒完毕(《绿灯》)。高架桥下的空地上,他以倒立的姿势将身体嵌入建筑景观之中(《环形剧场》)。黑桥村口,他在一人多高、彼此相隔两米五的两个隔离墩之间来回跳远, 奋力横跃过脚下行驶的车辆(《跳远练习》) ……该怎样读解这些深嵌于日常情境中间,看似即兴的行为呢?在这里甚至没有那种勇猛、锐利以至于不由分说夺人眼目的身体,也缺乏指涉性的符号和语境,仅仅借助临时和突发的行为,让身体和空间——街道、建筑、车辆,甚至行人——建立新的关系,不可预知,不可控制,游离在非工作即休息的资本主义节律之外。也许厉槟源会同意德塞都和列斐伏尔的观点:在我们的日常生活的实践之中已经埋下抵抗的种子,那是一种微小、即身的抵抗,借助行动者的即席创造力,在最具体和不可预知的意义上雕塑着情境,发动着颠覆和突袭,在现实的铁帖上敲击出一丝形状莫测的裂隙……
厉槟源,环行剧场,108x160cm,行为图片,2012 ©厉槟源
Li Binyuan, Amphitheater, 108x160cm, Photograph of Performance Art, 2012 ©Li Binyuan
这场微观的抵抗,在他2016年于北京激发研究所实施的驻地项目中达到了某种高潮。那一年,因为拆迁规划,厉槟源失去了黑桥的工作室,借助激发研究所提供的驻留机会,他完成了这个名为《缓冲》的计划:背负一块写有“厉槟源工作室”的木板,他从位于黑桥村的,曾经是他工作室的一片废墟出发,历时4个多小时,步行21公里,到达市中心黑芝麻胡同的激发研究所并把木板卸下。这让我们再次想起德塞都所说过的,当人“行走”在城市中,他也在和周围世界互相作用,行走的人占用了城市空间,把它转化为自己的空间,通过移步换景模糊了空间的界限,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故事。通过这场无声无息的行走,厉槟源将他所见、所及和途经的一切都变作了自己的艺术,也将他被挤压到边缘的生活重新带回城市的中心。在驻留结束的时候,他又以相似的方式,漫步着将木牌送回城郊的废墟。工作室变成了他的身体,行走变成了他的创作。用厉槟源自己的表述:“我的身体就是一个空间,我所经历的时间就是我的作品”。诚如此言。
厉槟源,自由耕种,5'02”,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2014 ©厉槟源
Li Binyuan, Freedom Farming, 5'02”, Single-channel Video of a Performance, 2014 ©Li Binyuan
以身体为准绳……
身体乃是比陈旧的灵魂更令人惊异的思想。 —— 尼采
“ 我的身体就像感应器一样,感应到了什么信息,我再把这个信息传递出来。我的身体也像一个雕塑工具,它是衍生出的一种材料。我和我作品的关系就是相互塑造的关系,我成就我的作品,我的作品也塑造了我。” —— 厉槟源采访 |
无需赘言,像厉槟源这样以行动、行为表演和录像为主要创作形式的艺术家,身体是作品中最首要的问题。即便如此,也很少有人像他一样在整个创作序列中几乎是不间断地试验和逼迫身体打开新的面向:一个挑衅的、进攻的身体,暗示和逼问现实种种有形和无形的暴力(《与夜平行》、《空房间》);一个承受和忍耐的身体,(《引力》、《脸》);一个自我逼迫的身体(《自由耕种》);一个在重复和单调的劳动中无休止地耗费、毁坏和清除(自身)的身体(《分解》、《死了都要爱》);一个孤单冒险的、英雄气的身体(《画板》、《洪流》);一个荒诞、徒劳而疲惫不堪的身体(《过渡》、《进程》);一个仅用于衡量和呈现时间与经过的身体(《今日有雨》、《直到桥梁坍塌》);一个将肉身的脆弱完全敞开和交付给死亡风险的身体(《测试》、《阻断》)……
厉槟源,洪流,3'12”,行为纪录 单频录像,2017 ©厉槟源
Li Binyuan, Rapids, 3'12”, Single-channel Video of a Performance, 2017 ©Li Binyuan
厉槟源似乎在告诉我们,可以用身体来认知,而不仅仅是视觉。当视觉优先被内化于现代人的躯体,观看越来越转向一种离身的行为,眼睛成为感官的统御,造就了躯体的失衡与“官僚化的感官” (Caroline. A. Jones)。与此相对的,是厉槟源选择在黑夜中写生,并将写生的过程录像同画面本身并置呈现。在黑夜中,视觉的权威暂时让位给更为混沌的体感,画面的透视、比例、形状和色彩的准确不再能够单靠眼睛来调校,更多需要倚赖记忆、直觉、猜测和身体的牵引。而一个在黑夜中作画的身体,又像是对于眼睛所代表的,可见的真实的一种怀疑和反思(《雷雨》、《野花》)。厉槟源告诉我们,身体不是封闭的回路,而是无穷连接和共振的可能性,就像钟声或铁轨的振动可以激活一个孤单的身体,同事物、同世界、同外部的不可预知产生积极的相和(《当钟声响起时站立》、《共振》)。他告诉我们身体可以思考,而不仅仅是表现。在距离采石机飞转的锋利齿轮只有2cm的时刻,身体会如何应对冲击、危险和恐惧;当采石机的控制器就握在他母亲的手中,在冲击、危险和恐惧背后,是否会唤起生命最遥远也是最切身的记忆,绝对而根本的联系(《2cm》)。而在家乡的那块自留田地中,这个身体经历了反复碰撞、摔打,努力摆脱羁绊又再次被引力牵回,去重新理解曾经和仍将继续的一切:破碎、完整、离开、返回、自由、身份、血缘、个体、历史,以及这块土地所勾连的,人的种种境遇……
厉槟源,分解,237’40”,239’08”,行为纪录 双频录像,2019 ©厉槟源
Li Binyuan, Breakdown, 237’40”, 239’08”, Dual frequency video recording, 2019 ©Li Binyuan
厉槟源使用他的身体叙事和书写,这是一个充满张力,具有无穷维度和潜能的故事。与此相对则是我们单调的经验和匮乏的语言。我们对于自己的身体,不是关心得太少,就是照料得太多。健身、保养和形象塑造成为全社会的一项集体使命,合格的身体只能是一个功用的、符号的、媚俗的身体,它不允许失败、不允许孱弱、不允许衰老。在完美的身体幻象背后,是无数真实的身体和经验被压抑,被剥夺,被擦去:在劳动上,在消费上,在政治上,在可见性的领域里,在社会空间之中……厉槟源让我们透过名为“艺术”的媒介看到身体最本真的状态,它变动着,敞开着,呈现着断裂、冲突、张力,呈现一切可能与不可能。就像在《分解》的表演中,他手中的锤子一下下敲击着脚下的高台,用身体、物质和时间的纯然的耗费,去拆解关于生产、累积、功利和目的的现实神话,直到3米高的砖台最终化为一地残骸,他的身体得以再一次接触到地面。只有在真实的地面上,我们才能找到,而不是梦见生活的意义。
而最大的真实,莫过于直面死亡和虚无的真实。厉槟源的行为表演从不回避死亡,无论是近在咫尺、威胁着生命的那种死亡,还是关于消逝、毁灭、空无和无意义的,威胁着事物与世界的死亡。他曾经遭遇过实实在在的危险,在《测试》和《阻断》的创作中都出现了差点危及生命的意外。刺激感和用命冒险并不是他追求的东西,他只是对失败有充分的认知,承认它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在急流中奋力前行的躯体,不管多么勇猛、坚韧,也总有力气耗竭的时刻,总要被水流慢慢推远,然而生命若有意义,也只能存在于失败和再次失败之间,那个说“再来一次”的时刻。在他那些左右手搏击一般艰难、辛苦和徒劳的过程之后,是疲惫耗竭的身体,是一地废墟,似乎这个世界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增加的熵,但是,只有对这样的徒劳说出“再来一次”,生命才能经历绝对的肯定,和更多的可能,或许这是厉槟源终于要对我们说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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