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今天的人们不约而同开始怀旧,但我们无法回到过去,“现在意味着什么”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命题。对此我们当然不奢望可以得出一个确定无疑的答案,但在每一个优秀艺术家的作品中都在有意无意地传递着无形却真实的关于时代的丰富信息。如何来重塑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对话关系,重新变得迫在眉睫,这需要每个艺术家去真实面对和扪心自问,考验的是每个个体的敏锐、悟性与勇气,生活中亦然。

 

个体的思考与表达或许看似微小,但其中包含了尊严、思想与立场,这种看似的“无意义”可能恰恰正是艺术在今天最大的意义所在,并会在潮流过后成为真正可以佐证时代的有价值的学术文献。年度主题如果疫情是这个时代的宏大叙事,那么艺术则应该提供属于这个时代的具体的个人讲述。

 

库艺术“2022 年度艺术人物”推出特别专题——从“现在”开始,邀请艺术家、批评家、策展人与机构负责人等业内人士来谈谈 2022 年学术上的具体进展和持续推进、完成与未竟的计划与课题,以及对于明天的思考和展望。这些具体而微的努力和推进不应被外界纷乱的声音所掩盖和抹杀,相反,往往是从那些笃志潜行的坚守与智慧中,我们更能汲取到真实的力量。

 

 

鲍栋

Bao Dong

 

鲍栋是中国新一代活跃的艺术评论家与独立策展人,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艺术史系,2018年联合创办了北京当代·艺术博览会,并任艺术总监。

 

 

“年度声音”系列专访

鲍栋:

艺术不是终结的

僵化的文化符号

Art is not the ossified

cultural symbol of the end

 

 

01

from now on

丢失的一年

 

“2022年可以说是‘丢失的一年’,所有的计划都落空,所有的东西都停止,最后还以一种突然的、戏剧化的方式来结束。”

 

库艺术=库:三年疫情改变了人们的认知角度和思维惯性,也改变了很多人们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对于您的工作和生活来说,疫情带来的影响和改变有哪些?

 

鲍栋=鲍:这个问题挺大的。2020年4月武汉疫情还没结束时我在某个杂志的专栏里写了一篇很短的文章,里面预言道:2020年世界再次进入激烈的动荡,新冠疫情以及伴随的各种事件让历史再次进入了不确定状态,历史叙事的冲动也会再次被激活。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我认为各种异质性的美学将崛起,自1979年以来盘踞了40年之久的新自由主义的审美将加速地往更加激烈、更加动荡、更加充满激情的巴洛克(Barroco)的方向发展。这是疫情刚开始的判断,而实际上中国的疫情跟全球是不同步的……

 

从宏观来看,就算是一个“全能政府”,在处理新冠疫情这件事上,任何看起来确认无疑的计划、方案、蓝图似乎都是没用的。2022年可以说是“丢失的一年”,所有的计划都落空,所有的东西都停止,最后还以一种突然的、戏剧化的方式来结束。对我个人来说,很多事情做不了之后带来了各种多余的时间和闲暇,但这种闲暇不是一种享受的状态而是会让人觉得很烦躁,所以我变得不太害怕浪费时间了,这与过去是一个很强烈的对比。

 

◎由鲍栋策划的群展《原始童话》

展览海报

狮语画廊 上海

2022

 

库:疫情的环境下无论是艺术创作还是展览项目都受到了影响,这段时间您完成了哪些课题或展览项目?还有哪些未竟的计划和项目?

 

鲍:去年实际上没做啥。年初在上海狮语画廊的群展《原始童话》,开幕几天后上海就封控了,之后北京也开始封控,大家就都歇了。各种展览不断被推迟,北京当代·艺术博览会变更推迟了三次,最后也没能开启。我相信2023年大家总体上会特别忙,很多事情都积压到今年才做,比如今年北京当代就要做两次艺博会。

 

◎《原始童话》展览现场

狮语画廊 上海

2022

 

库:2023年举办两次北京当代·艺术博览会,时间是怎么安排的?

 

鲍: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上半年是补2022年的,因为大量的展商都已经签了参展合同,各种方案也都准备好了。

 

库:每往届北京当代·艺术博览会都会有“艺述”单元主题展,今年会呈现两个主题展吗?

 

:不会做两个,我们计划在今年上半年和下半年两次博览会之间来做“艺述”单元主题展览,大概是6月到8月选一个时间。关于主题有些初步的想法,我希望今年的“艺述”单元能做一个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总结性的主题展,规模和时间应该也是比较大的。

 

◎北京当代·艺术博览会 2022

主视觉海报

 

 

02

from now on

我们的价值观是什么?

 

“我们这样一个文化,这样一个民族,这样一个GJ,我们到底要做什么?除了带大家修路,搞工厂搞经济,除了基础设施之外,我们的价值观是什么?”

 

库:这个总结是从疫情角度出发吗?

 

鲍:不仅是疫情,但疫情肯定是重要的,这几年大家对世界和中国未来发展的认知会有一些微微的调整和变化。就像第一个问题里谈到的,世界很混乱,除了疫情还有战争、经济等各种问题,因此我们不能把目光放到疫情这么小的一个时间点上,疫情只是一个催化剂。把视线扩大一点,2008年之后显然全球最大的一件事就是中国崛起,而现在世界最大的一个主题就是中美相争,中美彼此谁也不服,已经从暗战变成了明面上的技术战、贸易战、政治战、外交战、地域战……更大一点来说,二战以后的雅尔塔体系正面临调整,比如现在俄乌战争中美国和北约在其中的关系,中国跟美国在经济、技术、外交上的争斗等等。再看看美国,美国从1989年以来的超级大国地位受到了挑战,美元下滑、美国内部问题、政局问题、分裂问题等等,这些事都影响着世界局势,新冠只是一个突破口。

 

中国从1979年以来不停地向西方学习,特别是美国,现在学习的对象不行了接下来该怎么学习呢?这种情况下中国从政治、经济、科技和文化等各方面需要做好给出自己的全球价值的准备,当你真正当了“全球老大”的时候要做什么?要说什么?尤其在当代文化层面上,这很关键。现在官方都在讲文化自信、四个自信,到底自信点在哪?除了带大家修路,搞工厂搞经济,除了基础设施之外,我们的价值观是什么?

 

◎北京当代·艺术博览会 2022

公众号三次延期通知

 

库:我们已经面临了这个问题。

 

鲍:对,就是这样。这几天科幻小说《三体》改编电视剧和动画被大家热烈讨论,奈飞(Netflix)也买了版权正在拍。虽然《三体》在2015年获了科幻小说最高奖项“雨果奖”,但它为什么能火遍全球呢,因为它提出了一种中国自己的世界观,完全不同于西方自由主义那一套,讲述的是个体为了群体、为了人类的存亡而牺牲的主题,这跟好莱坞主流叙事是完全不一样的。某种程度上《三体》甚至在反思“启蒙”,我们知道现在整个西方的主流话语权是从启蒙运动时期开始的,强调人的价值高于一切,后来变成个体价值超越一切,到了新自由主义时变成孤立的个体的价值超越一切,现在甚至变成少数主义的价值高于一切,越来越舍本逐末。所以当面对“流浪地球”这样一个强大的天文事件,或者是外星文明挑战地球时的存亡问题的时候,人们开始重新考虑人类、生命、文明的本质是什么。

 

◎《三体》电视剧

场景设定图

来自网络

 

库:在这样的趋势下,中国当代艺术是否能更好地进入国际视野?

 

鲍:这问题本身是有问题的,什么是国际?美国和欧洲代表国际吗?这个问题是预设了西方掌握主流话语权的语境下提出的。当然,上百年来确实是这样的,但问题是这种情况正在发生变化。我们回到具体的当代艺术来说,实际上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口市场,那么多国际画廊来到中国但没听说有多少中国画廊去别的国家。所以很显然,中国现在是增长最快的市场,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中国很快就会成为世界艺术中心,会是新的发动机。所以中国为什么要加入“国际”呢,中国正在形成自己的“国际”,慢慢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西方艺术家在中国先火起来的情况。比如这几年很明显的一个现象是,中国画廊开始主动选择并通过各种方式和渠道代理国外艺术家,这是挺好的一件事,但我希望这种主动选择背后有更充分的理由。还是那个问题,你到底要讲什么,为什么觉得他好,你的好的标准不应该是他看起来很国际,而应该是觉得他符合了我们的某种态度。

 

 

03

from now on

内部夯实与自我梳理

 

“当代艺术绝对不是一个小圈子的一帮人的事,而是关乎整个社会,关乎我们到底还需不需要一种叫做‘艺术’的东西?”

 

库:那么现在从艺术家、策展人、评论家到画廊主,整个艺术系统现在是否已经有了一个标准?还是说大家仍在探讨这个标准?或是还在跟随西方的标准?

 

鲍:现在比较分裂。有一部分还是在紧跟国际流行,有一部分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但是到底怎么做,各自有不同的路径。据我所了解和看到的来说,很多画廊和艺术家都在研究自己成长、教育、艺术经历中所受到的影响,这是比较务实的一种方式。举个例子,比如艺术家王音,他从来不考虑所谓的“国际”,这跟他没关系,他认为重要的是自己的画是怎么来的,自己受到的教育及自己老师的艺术是怎么来的。这是一个必要的内部夯实和自我梳理的过程。当然,因为中国近代以来各种历史趋势还没有终结,所以大家还在讨论这个事情。

 

◎2020北京当代艺博会现场

 

库:那您觉得您在其中最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能够做哪些事情?

 

鲍:拿博览会来说,我做博览会的一个重大理由是给自己动力。实际上博览会是让更多人看到当代艺术在做什么,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当代艺术绝对不是一个小圈子的一帮人的事,而是关乎整个社会,关乎我们到底还需不需要一种叫做“艺术”的东西?艺术不是一种已经终结的僵化的文化符号,不是挂一张齐白石的问题,就算是齐白石也还没有终结,他到现在仍然对我们产生影响,问题没终结。

 

记得大概是在2019年吧,香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的二楼出现了一张保罗·塞尚的作品,这在大家看来很正常,但如果中国某个画廊在香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带上齐白石的作品呢,那这个展览方案肯定不会被主办方通过的。事实上塞尚是1906年去世的,他比齐白石年纪还大,所以齐白石为什么不能出现在香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叙事呢?我觉得这个问题在于,我们一旦把艺术叫做“当代艺术”就把自己束缚住了。我认为齐白石在当年也是很“当代”的,甚至到现在都很“当代”,齐白石身上有很强烈的市井气,他很少画梅兰竹菊这种文人题材,而是画了很多大白菜、不倒翁、花、鸟、虫、鱼这类很市民的题材。如果我们非要拿当代艺术的概念去类比,那么齐白石就是很波普的。所以我们应该站在一个更高的格局上去叙事,不要总是潜意识地认为“当代艺术”是西方过来的,要逐渐打破这种认识。我们首先要认识什么是当代性,然后梳理中国的艺术是怎么过来的,中国的当代性到底是什么。

 

◎2021北京当代艺博会现场

 

库:回到您说的ZG要提出什么样的文化主张或艺术主张这个问题上,人们常说的“普世价值”是否能够作为我们的文化主张呢?

 

鲍:问题是所谓的“普世价值”到底是什么,是怎样一种概念,世界上有没有真正的普世价值?

 

库:比方说常说到的爱、和平、人权等等,您觉得呢?

 

鲍:我觉得这得要具体定义。和平、爱这些当然都是没问题的,但今天最大的问题是: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不和平?我们知道是因为不平等,那今天这个世界最大的不平等是什么?又是什么因素导致了不平等?理想上我们当然希望人类大同,古代中国和西方都有过这种伟大的理想,比如康德的“永久和平论”,中国古代的“大同社会”,谁都知道这些很好,但问题是怎么能达到,这就很具体了。

 

◎2021北京当代艺博会现场

 

 

04

from now on

杀鸡取卵

 

“一切只为了这一个结果而导致白热化的竞争,最后产生了垄断,整个行业产业链都没了。这不是一个完善的可持续生长的可以支撑得住的生态,而艺术圈现在也是这样,它会快速膨胀,但肯定是不健康的。”

 

库:还有一个问题大家也经常探讨,就是艺术创作是否应该观照现实,艺术作品是否应该反映时代的变化?此外在受到疫情影响的三年中,是否有让您觉得值得警惕的艺术现象和问题?

 

鲍:跟疫情倒没什么关系,最近几年艺术显然是越来越下沉了,比如潮玩、潮流艺术的火爆,各种商场和公共空间越来越多所谓的沉浸式网红展,同时大家也在做自媒体,各种各样的人在小红书上教别人怎么搞艺术。原来做当代艺术的是一小群人,他们把自己放置在精英位置的时候,当代艺术也是放置于全球美术馆话语系统或学术系统里的,现在则有更多的大众也参与进来,甚至这种大众话语权的权重还越来越重要。今天一个很火的潮流艺术家其实并不想跟什么美术馆、策展人、批评家搞在一块,这些对他没用,有流量他自然就会很火,这是一个趋势,一个新的现象,我也承认。我觉得这甚至是带有一点点“运动”意味的方式,虽然这个“运动”没有人去主动推动,也没有谁提出一个理念,这仅仅是一个由经济推动的现象。但反过来说这恰恰是很脆弱的,因为它没有落地沉淀的东西,而这时候保守和传统的那个艺术系统反而能够加固它,因此这两者都是需要的。

 

◎疫情期间的鲍栋

 

流行化潮流化的东西传播很快,但退潮也很快,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些这种退潮了,比如NFT,前年还如火如荼,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提了,还有元宇宙也是。我想举个例子,就像这几年直播的崛起一样,直播为什么火,很简单,因为直播带货呀。从商业逻辑来说,商家做产品的目的就是为了卖掉,从设计到包装到渠道到广告到最后明星代言或者策划事件,之前做了那么多事不就为了卖掉吗?但现在这些过程都省了,直接找一个头部主播直播带货就行,而这就导致所有的步骤都被跳过,直接进入到最后一步,这时候之前那些所有的东西就崩溃了,就没有发展的可能性了,可以说这就是杀鸡取卵。一切只为了这一个结果而导致白热化的竞争,最后产生了垄断,整个行业产业链都没了。这不是一个完善的可持续生长的可以支撑得住的生态,而艺术圈现在也是这样,它会快速膨胀,但肯定是不健康的。

 

库:回到那个关于艺术是否应该关照现实这一点,您怎么看?

 

鲍:什么是现实?现实不是表面上那些新闻事件,现实太复杂了。艺术怎么可能脱离现实呢,人能脱离现实吗?从这个层面来讲,哪个艺术跟现实没关系呢,都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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