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纯:在“痕迹”中,寻找丙烯语言的线索

半个多世纪以来,艺术家们经过多样的、逼近极限的尝试后,抽象绘画的魅力并没有结束。季大纯的绘画证明,抽象仍然有很多的空间去承载更多细腻的尝试,描摹情感,拓展对于表面的理解。12月9日,《丙烯一层皮儿——季大纯近作》在艺·凯旋画廊开幕,也是画廊在11月宣布代理季大纯之后为他举办的首次个展。

 

“丙烯一层皮儿——季大纯近作”展览现场,艺·凯旋画廊,北京,2022.12.09-2023.01.31

 

《丙烯一层皮儿——季大纯近作》以佩恩灰为主色整体呈现,看起来比较沉默。沉默和精彩不是一对反义词。沉默的灰调是颜色丰富的现实加以时间,褪去后的色彩。每种颜料的用量都不多,另外还加入了白色与黑色来降低纯度,从而保持了画面疏离的氛围。作品的这一层“皮儿”,得益于丙烯颜料的随性,沁出湿润边缘。丙烯将下笔的“错误”尽数显现,人手无法完全掌握的痕迹,在小尺寸的画布上发挥各自的魔力。

 

“丙烯一层皮儿——季大纯近作”展览现场,艺·凯旋画廊,北京,2022.12.09-2023.01.31

 

展览由苏伟策展,呈现艺术家季大纯近年来创作的20余幅丙烯绘画作品。《泥》和《覆盖的画面》创作的时间较早,放置在进入展厅最初可见的位置。艺术家对抽象的表达关注已久,而且近期的抽象语言是有迹可循的,可以被长久地观看。借策展人的话来说,季大纯近来在抽象绘画方面的精进,总体可以被看作对“画面上如何呈现不同的透明度、软硬、颜色层次”和“颜料主体、残留物与画面的关系”的实验。对艺术家来说, “画什么只是一个借口,重要的是怎样在画面上完成痕迹之间的关系”。色彩能够以痕迹的形式投射出以范围、程度来讲都不同的强度,是基于深入这层“皮儿”的思考:对画面的理解和造型的具体意图。

 

季大纯,《泥》,布面丙烯,80×90cm,2011

 

季大纯,《覆盖的画面》,布面丙烯,21×30cm,2017

 

许久之前,绘画语言的独立性便是季大纯的关注点。儿时的国画功夫,加上多年练习吸收的各样技法,就让他仿若天才一般地找到了与传统中国画结合的方式,可以完美地对当下现实和视觉体验进行梳理。部分新作也保留了类似山水画的结构和成分,晕染洇出的烟雾濛濛,让人回想起在南方小镇的潮湿发霉的灰白墙壁。

 

一边是基于理解和思考,画笔有目的性地塑造表面,另一边则是说不清楚的,微妙的潜意识表达。现存的观念和绘画语言不是单纯拿来使用的工具,也是艺术家内心对于事物认知和体察的外显。《泥》里状如小溪支流一般闪电式的裂缝,《灰色绿先后流动》里步伐活跃的形态,《灰色和椭圆》里被“摔打”上画面的清亮蓝色、椭圆形线条中干燥的片段、结实的泥浆灰等等……它们形成了强弱有别的语言,也是不承载概念的、无语言的部分。

 

季大纯,《灰色绿先后流动》,布面丙烯,25×30cm,2019

 

季大纯,《灰色和椭圆》,布面丙烯,20×26cm,2019

 

在人们从斜侧边观看《昼夜平分》和几幅以《山水》为名的作品时,自然、静谧的画面里暗藏蛇形的凸起,仿若灵觉显现。作品以理想化的形态显现,仿佛是它自动完成的一样。沉浸在创作过程中,收敛心神,把握力量的平衡与放松,是潜意识浮现至关重要的条件。但放松的意识不代表放弃对事件的把控——体育比赛中获胜运动员的优秀之处,恰恰在于那种近乎无意识的、放松的自然反应。这是对身体经验和媒介的信任,也是随练习得来的信心。

 

季大纯,《昼夜平分》,布面丙烯,48×45cm,2021

 

季大纯,《山水》,布面丙烯,30×25cm,2022

 

在面对季大纯绘画时,观者常常会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越是顽固地要对季大纯的创作进行归类,越是无法解读。2014年,艺术家曾坦言:“一旦语言被转为绘画,那么就不可再被语言轻易捕捉得到了。”而失语,正是成立语言的前提。就纯粹的语言来说,失能才是常态。正是失语将条件清晰的思维定式进入暧昧的空间,构成了观看的纯粹性,亦带给观看更多的可能性。

 

栗宪庭在题为《大纯的幽默》的对谈中提到,“大纯”是画家名字和作品特性的双关语。关于季大纯作品的评论中,类似“纯真”“纯洁”一类的词语时常会出现。“纯真”假设了画家真实地把自己的内心展现出来,在绘画的过程中将所思所感直接抒发出来,这是一种纯真的状态。一旦牵涉到艺术,大家便会期待着这种真实——的确,季大纯的作品可以被视为真实的反映,与人合为一体;作品是他的镜像,透明、如实。

 

“丙烯一层皮儿——季大纯近作”展览现场,艺·凯旋画廊,北京,2022.12.09-2023.01.31

 

这种说法背后值得注意的是,与纯真、直觉相反的考量、技术、策略等概念也不应当在理解中被抹去。如同先前提到的,展览中沉默和精彩一并存在,纯粹和深思熟虑在季大纯的作品里也不是相互排斥的。技巧习得和反复修改的过程是艰难的,努力克服表达的“谬误”,最终才会达到某种纯真的状态。这种“纯”正是由复杂的技术和策略构建,在许多私人感觉和外部材料之间的关键点,融合概念和感知,物质与非物质交汇。因此,实现抽象绘画向观众揭示真实的能力。

 

技艺的复杂是季大纯抽象作品难懂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或许还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方面,当抽象形态展示着艺术家内心的深处时,难懂是一个自然的结果;另一方面,“看不懂”抽象,正因为缺乏具象的不同感官所带来的经验。观看季大纯在展览中呈现的两个以“黑”和“白”为主题的系列创作的体验,类似于阅读浪漫而敏感,却隐藏着入口的诗句。

 

“丙烯一层皮儿——季大纯近作”展览现场,艺·凯旋画廊,北京,2022.12.09-2023.01.31

 

如果画能给人以教诲,季大纯画里的那种缓慢步态的启示是:观众在面对他的作品时应当给予宽容,给予新知觉一些时间。在这些时间里,“灰色鲜艳”“灰色绿先后流动”与“透明和半透明”的语言不但会在画布上显现,也将变得真实可感。

 

季大纯,《透明和半透明》,布面丙烯,20×30cm,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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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大纯

 

艺术家季大纯

 

Q:这次展览中展出大多是小尺寸作品。在挑选作品的过程中,对作品最终在空间里的呈现状态你是否已经有了一些想象?如果有的话,呈现的结果和你先前的想象一致吗?

 

A:很高兴可以分享这事儿。之前画画、布展、参观画廊和美术馆的时候,是会对各种画面在空间里出现的不同关系有些体会,虽然大部分空间可能会让人忽略这种原来就存在的重要关系。

 

我自己就碰到过某些看到凡·艾克(Jan van Eyck)、维米尔(Johannes Vermeer)、拉乌尔·德·凯泽(Raoul De Keyse)和维克特·曼(Victor Man)等艺术家的小作品在各种巨大空间里展示的时刻。很奇怪,当我还没有看清这些小画的时候,它们己经产生出了巨大且迷人的力量,引导你非过去不可。它从各个地方包围着你,让人难忘,之后再次去同样的地方的时候,还会有一种吸引力,让我再次回到上次见到过他们的那个地方。

 

另一个现象是,有些作品,无论大小,在同一空间里会被完全“吃掉”,让人突然就没有了想要仔细观看的愿望。

 

“丙烯一层皮儿——季大纯近作”展览现场,艺·凯旋画廊,北京,2022.12.09-2023.01.31

 

这样的对比不但说明了不同的题材会适合不同大小的画面,同时也暗示特殊的画面和空间不同寻常的、让人兴奋的关系。

 

我也有愿望挑战一下大空间,这样做的危险就是这些小画被吃个干净,招惹笑话。这次展览我很感谢画廊大方地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也感谢策展人帮助我实现了这个愿望。能够在这样大的空间里展览的机会不多,希望大家可以宽容。

 

“丙烯一层皮儿——季大纯近作”展览现场,艺·凯旋画廊,北京,2022.12.09-2023.01.31

 

Q:很好奇这些已完成的小幅作品摆放在你工作室时候的状态。

 

A:我们从搬到德国之后开始说,一开始人很兴奋,有点陈冠希说的那样:我敢比。

 

这两年平静下来之后,开始安静地面对整个画画过程,我习惯住在画画的地方,随时随地地混淆生活和上班的关系也是一种乐趣。我喜欢随时都画一点,有时候起夜也会画好一阵子。

 

这次有机会找到一处公寓,有4米高,完成的小画就可以挂在一个相对高大的空间里了,当然相对空间还有一个位置准确的说法。大部分时候刚画完的画是没办法判断的,所以要花更多的时间去看、去和作品相处,再拿出来的时候就会胆子大一点。也有画完的画在墙上完全呆不住的时候,自己哪怕再喜欢也会克服心疼感去修改,这样,有些画就再也救不回来了。心里虽然不高兴,但我也己经习惯了。

 

“丙烯一层皮儿——季大纯近作”展览现场,艺·凯旋画廊,北京,2022.12.09-2023.01.31

 

Q:《丙烯一层皮儿》的幽默感,特别是“皮儿”的儿化音,好像让我看到了你以往作品里为人熟知的诙谐。但这次展出的作品面貌相对没有那么顽皮,而是看起来比较沉默、纯真,和展览名字形成了一种可爱的反差。

 

A:这个展览的题目是策展人苏伟先生的主意,我很感谢他花的功夫和对我的理解。我们有过几次交流,最后决定了这个名字,没想到还产生点好玩的感觉,算是努力工作的奖励吧。

 

说白了,丙烯是一层或多层连续或间断、厚或薄的涂层,它们集中落在一个对画面理解多少的程度上,难度是有的。

 

“丙烯一层皮儿——季大纯近作”展览现场,艺·凯旋画廊,北京,2022.12.09-2023.01.31

 

Q:作品名字也非常有趣,似乎是由直觉而来的。这些名字非常贴切又有点古怪,有几幅抽象绘画的名字是具体的事物或意象,而有些则是对色彩和画面状态的描述,另外还有《无题》。可以说说你是怎么给作品起名的吗?

 

A:好多年前,我自以为找到了披头士乐队创作歌词的秘诀,之后又在慕尼黑买到了他们创作歌词使用的工具。有好一阵子,这个自以为是的办法让我很愿意去花时间去做一些文字上的游戏,有些就用在了题目上。后来,我觉得自己其实做不到文字上朴素简单又明确直接的表达,也没有能力把这个事情一直坚持下去。画的题目变得牵强附会和言不由衷,从沾沾自喜变成了一种负担,最不好的地方是干扰了看画的人。

 

现在,我希望画的名字一点也不要打扰观众,以后,如果有既有意思又能有距离的名字就好了。

 

季大纯,《无题》,布面丙烯,185×160cm,2021

 

Q:《山水》和《泥》分别创作于2022年和2011年,相差11年的这两幅画里有类似的形状和结构,他们之间有联系吗?

 

A:这个问题也许更适合抛给策展人。假如十年前真的看见一座山,隔了好久又看见了,我不知道这还是不是我心里的那一个。

 

Q:你在之前的采访里也说,搬去德国后,看到的东西与以往不同,对艺术的判断也有变化。柏林给你带来了些什么样的改变?这种改变无法用语言形容,或许有很多都呈现在画作上了。

 

A:刚到德国的时候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地方,我看到街上住着不少的流浪汉,许多是年轻人。他们的头发、身材、深邃的眼神和看透世事的模样都应该去电影里扮演一个流浪汉,而不是真的当流浪汉。

 

又比如,大部分陈列在美术馆里的、我不太喜欢的都是德国人的作品。后来想想也就明白了,德国的建筑,特别是美术馆真的很好,如果里面的画都和房子一样符合他们的性格,那一定很无趣,越像垃圾的东西越能产生特殊的对比。里希特(Gerhard Richter)的画就很容易让人产生疲倦感,博伊斯(Joseph Beuys)则完全不同,他的那些长年占据重要位置的作品总是在提醒别人无路可走。

 

这些就算是趣事吧,之后该怎么画还是怎么画,受到的影响、扩大的眼界总会自然地流露出来。

 

“丙烯一层皮儿——季大纯近作”展览现场,艺·凯旋画廊,北京,2022.12.09-2023.01.31

 

Q:你说自己非常乐于把所谓的“缺点”和“错误”保留在画布上。观众会把你自称的错看作是无暇的一部分,或者说,“错”本身就是你的优点。对你来说,那些没有被掩盖的“错误”在哪儿?

 

A:优点总是别人的,缺点还是自己的,不能用别人的标准衡量自己。要说错误在哪儿,我觉得到处都是。如果没有这些,也许这就是一张别人的画。

 

我觉得,《富春山居图》就是一幅没有缺点的画。

 

Q:沿着上一个问题,错误、痛苦和失败经常出现在你对于绘画感受的描述中。你对失败的判断标准是?

 

A:我对绘画的认识就只来自别人的画,自己不能积累什么。如果自己的经验被当作好的结果固定下来,辛苦画出来的东西就变成技巧和习气,原来的目的也就没有了。画画是一件不能累积和不能长久的事情。

 

“丙烯一层皮儿——季大纯近作”展览现场,艺·凯旋画廊,北京,2022.12.09-2023.01.31

 

Q:看起来你已经对丙烯颜料有了高度的掌控感。使用这种材料的时候,你还有什么无法控制的部分吗?

 

A:现在我能说的是,确实使用这种材料很长时间了,也对某些特性比较熟悉,但还不能说有了高度的掌控。

 

丙烯有意思的地方是它和油画材料不同,也许是这个不同给了我画这么久的勇气,如果画油画我应该是画不下去的。使用丙烯让我避免了很多尴尬:西方人用了那么久时间和油画材料建立起来的亲密感真不是开玩笑的。反过来说,我们有时也会看到西方艺术家在表达他们对透明和空的认识,我会觉得他们还是自己的那些,并没有打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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