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提到八九十年代,会想到“顽世现实、政治波普、艳俗美术…”这些带有价值判断的批评术语,有效地映照彼时一群人共同面对的现实。今天,也有策展人试图将年轻艺术家归纳,但要么在争论后一哄而散,要么则落入了描述现象与罗列症状的窠臼。这是因为创作者在物理与心理空间越来越分散,不再共享统一的历史命题,所以难以被某种规律性的特质归纳?还是因为一切速朽,流变不居,“归纳”这一动作本身失效,“艺术表征时代”这一艺术史观失效?在展览“剪刀、纺锤与纺线”中,我们又看到探求这个问题的尝试。策展人试图以五位青年艺术家的创作为表征,找到一种尚无法言明的趋势、一个共在的界面。比起现实而确切的社会议题,展览从文学性的角度切入——希腊神话中命运女神的法器。一方面,“纺织”提示出艺术的物质性,创作本身作为物质生产,是一种劳动。另一方面,“纺织”作为隐喻,贴近女性主义表述:她们手持生产工具,因而不再是命运的承受者,而是潜能的开发者,号角如此昂扬。不过,“纺织”意象还是指向传统的性别想象。



进入展厅,一边是受动漫文化影响的《生长痛》,一边是古典式《扎起来的头发》,掀开帘幕,蓝紫色灯管呼应着硅胶仿生羽翼…在多元主义的迷宫里,观者再次感到“共性”缺席。再仔细看,杨雪婷《扎起来的头发》带着剥离的视角冷观人声鼎沸的舞台,却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魄力;黎欣欣《特写》中,刀片反射出提防的眼睛,是对“拥抱”的另类描写;展览还涉及到亚文化、萨满文化、ACG文化(动画、漫画、游戏),她们似乎都乐于作为主流文化的“旁观者”存在,分散在各个社会空间,通过艺术劳作,收集主流之外的灵光一现,生产出属于非中心的叙事,来对抗世界的速朽。



黄海岩的笔触粗砺而肯定、边缘线清晰、色彩搭配无拘束,带着版画训练的痕迹。近看,铅笔印迹作为画面元素将试错过程的痛苦展示出来,是社交媒体培育我们自我暴露的惯习。《专辑封面》右下角隐藏着小小的县城牌坊,某种复杂虬结的自我认同浮现,又好像游戏中的“出发点/终点”,至于门后的世界,那是游戏无法告诉我们的,就像村上隆说,在超扁平的画布后面,什么也没有,所有玩家被禁止深入。海岩说,“我希望画生活,包括直接的生活和迂回的生活。我希望我的作品只提供角度,没有批判和讽刺…”(Tabula Rasa 画廊“⾶紙仔II”采访)当看到《怎么办》的标题时,想到电影《太阳照常升起》中,疯妈拿起军用水壶下压着一本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时旋转的镜头,政治指涉强烈。而这幅画描绘的是在饭桌聚餐的琐碎日常,艺术家完成了一次对严肃文学的叛逆。睡觉、河边散步、在冬天洗热水澡…海岩常常从具体生活出发,搭建起对自身存在的反复确认,这也是一种文学训练出来的叙事冲动,但因为画布本身的有限性,叙事被模糊了,完成了艺术语言的转化。但如果文字能够更准确地表述,绘画的必要性何在?或许正是为了抛弃遣词造句的“准确”,描绘溢出语言边界的感受,艺术家夺回视觉这一更纯粹的感官权利,把语言的理性返还给观众。



许嘉琪的《欲望崇拜》上半部分怪异地混合了骨骼、冷兵器、喷泉、高塔的结构,下半部分如同欲望自身的分泌物层层堆叠,荧光色散发出合成材料的人工冷感;《翅膀》是由硅胶制成仿生羽翼,既有近似皮肤的亲密质感,又有赛博格(Cyborg)混合有机与无机、真实与虚拟的质感。除了艺术家身份,许嘉琪的创造力还抵达了服装、首饰设计。展览中另一位艺术家也有着多重身份:作为占卜师的徐云轩,关注人与世界更深层、密切而弥散性的联系,她对神秘主义、萨满文化的关切可以追溯到童年观察到长辈们“求仙问道”的仪式,这一古老而被边缘化的生存方式启发着她的创作,她经常通过媒介实验再造仪式物件,使其成为通往精神多重宇宙的容器。有趣的是,在此前的项目“触觉地形图” (Topographic of Touch)中,她从手掌纹路出发找到了城市中一条与掌纹完全相同的路线,灵巧地构成了“天人合一”的当代表述。展览中的《草园》系列则起源于艺术家多年前与亲人告别的肉身体验,她发现黄草纸广泛运用于东亚文化中的巫术仪式,成为如“帛画”一般沟通生死世界的中介,于是在创作中,她扮演起灵媒,将黄草纸破坏成浆,重制成可塑材料,依照古书《三才图会》构建起“五脏之神”图腾装置。云轩善于搬演古老、神秘而稚拙的艺术语言,重新演绎物的灵性与仪式的潜在权力,并通过恰当的表现形式唤起潜藏的非理性的本能,就像用山羊皮撑成鼓面的《神游:鼓》,不可说的力量诱惑观众“敲击鼓点治愈疾病得永生”。展厅另一处扯地连天的装置是黎欣欣在2025年开启的《浮标》系列,螺丝将画布固定在镀锌条上,小小的螺丝刺穿二维平面,成为艺术家从绘画到装置的桥,或是她从油画向更丰富的媒介敞开可能性的转折。


《浮标》系列,黎欣欣,2025

”剪刀、纺锤与纺线“展览现场,美成空间,2025


令人振奋的是,我在杨雪婷克制的艺术语言中识别到久违的愤怒。《潮汐-1》《2023年5月》《2024年7月》以三联画的形式悬挂在红色幕布上,肉感的花瓣如海浪包裹着珍珠,膨胀到占据整个画布,让人想到乔治亚·欧姬芙(Georgia O’Keeffe)的花卉,诱惑、嚣张又坚韧,她们笔下的花朵不再只被解读为情欲客体,而成为一种生物性与神圣性交织的图腾。《修女与羊脂球》中,艺术家冷峻地切割构图,选取冷感庄重的灰色调,描绘出既是圣人又是妓女的形象,几乎在掷地有声地宣告,你脆弱的道德不会成为我的道德。《项链》用大尺幅画布描绘身体局部,珍珠项链如同高悬的月,脖颈变为纪念碑,迫使观者仰视,就像《色,戒》中,镜头对准“鸽子蛋”戒指,但分明是在描绘王佳芝1从宏大政治行动中跳车、越轨的颠覆时刻。 优雅的首饰作为反复操演女性气质的符码,在瞬间翻转为有破坏力的武器,朱迪·巴特勒(Judith Butler)将这种抵抗称为 “颠覆性重复”(subversive repetition),即通过偏离规范的引用,迫使权力暴露其暴力本质。作为观看者,我选择将展览结束于《项链》,在驳杂分散的当代图景中,我们经由绘画默契地滑向一个柔软而共在的界面。



文/ 刘子瑜

2025年9月5日

写于杭州西湖区

[1] 张爱玲短篇小说及李安电影《色,戒》的主角,中统情报人员,作为刺杀计划的诱饵,在关键时刻主动暴露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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