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策展人我习惯性地给我展览里的每位艺术家撰文，用文本制造一个方便进入的“通道”或者“入口”。在引经据典的对照和辞藻华丽的比喻里，艺术家、画廊和藏家都会冁然。这两年AI和移动媒体对文本生存空间压缩得厉害。从后台数据看，能通篇完读的那仅有5%的读者，加上平均五六百的阅读量。显然我总是高估那批：又得爱艺术、又得爱艺术家、还得爱我的人的数量。
所以从一个对作品和展览营销的“目的论”角度，这次我任性地决定，用平铺直叙的语式和非常功利的目的开篇。除了任性，一方面，我也在警惕那些惯常（在我身上）的、成果表彰似的溢美语法，对五位超新星艺术个体或许会起到拔苗助长的反作用。另一方面，我在策展工作中的自我觉知和反思也促使我再次重温了“为何策展”这一内在问题。
做这个展览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我大学的人类学教授关野吉晴。就像他用原始交通工具重走人类早期迁徙路一样，这次展览也源自于摆脱常规的实证性的冲动。话说回来，虽然有点南辕北辙，但和海岩一样，关野带着对旷野的憧憬，常常重访自然。我们也常看到黄海岩笔下的近乎平面的旷野，似乎只要画面够大，海岩就能不借用地平线和透视法去描述磅礴。描述旷野就像描述风景，人、物、地的单一存在都不能称作“风景”，恰恰是格式塔式的组合，取消焦点反而让风景出现。在海岩的作品里，大量中国画般的散点透视法，使得画面景深在配合每位人物时发生了如同浅浮雕般的效果。在《和枕巾同床共枕》和《在星期天的下午洗澡》中，旷野寄生在团块状粘稠的浓烟、巨大的烟囱和足以塞进一家人的坚实被子中。而常出现在其作品中高低起伏的高压线桩则更像本就身高错落的一家老小，把空间让位给了叙事。
纪录片：蒙古草原，天气晴
日本人类学家/ 关野吉晴
黄海岩/ Huang Haiyan
和枕巾同床共枕/ Sleep with a Pillowcase
2023
布面丙烯、石墨、油性铅笔/ Acrylic, graphite, and oil pencil on canvas
90×70cm
黄海岩/ Huang Haiyan
在星期天的下午洗澡/ Take a Shower on Sunday Afternoon
2023
布面丙烯、石墨/ Acrylic and graphite on canvas
100×80cm
从一个观众的角度看，《常在河边走》、《知心爱人》中如同花纹的画面基底，有种唤回儿时涂鸦墙面的记忆的能力。看画想，似乎幼时的自己更能体察那些“非现象”的存在。面对空白的墙面和同样空白的大脑，却毫不犹豫的下笔，几乎是本能地描绘出复杂的感知。回想起来，就像获取了一种无法学习的知识，是基于动态情景本身的隐喻：前者画面里腿长和腿短的小孩在过河这一行为中的镇定与错愕，还有后者画面里在木筏上登基的人，“绘画“这一行动过程和“组织画面”这一思考过程其实都延伸到了海岩，或者以海岩为代表的对复杂现象敏锐的体察、又快速做出反应的孩童般的心理机制中了。童言无忌，这意味着希望和不安也常常伴随式的降临。这关系着为何产生涂鸦般的冲动，除了基于一种无伦理意识的天真外，更来自于起笔动机连接本能的下意识过程，在我们尚且充满冲动的身体里，好的、坏的都随着情动吐尽方休。此时纯净的界面（二维界面）像是一种诱惑，勾引着那些拒绝知识和常识，更加重视本能和感受，并尚未被规则教化的海岩们。
黄海岩/ Huang Haiyan
常在河边走/ Walk by the River Often
2025
布面丙烯/ Acrylic on canvas
100×120cm
黄海岩/ Huang Haiyan
知心爱人/ Zhixin Airen
2025
布面丙烯/ Acrylic on canvas
50×60cm
大卫·林奇的电影里不乏对婴儿或侏儒这类无法成年的个体意象的表述，伴随他们的还有帷幔和血污。在它们所构成的隐喻里，生和死的同构、尖叫和啼哭的重合，似乎一直在指认一种来自“生育的原罪”。展览中，我随众作品一并陈列在展览空间中的装饰，尝试向艺术史提问“什么是潜能？”，前文写到“平面的诱惑”和“浅浮雕似的广袤”提供了一种回答，正如文艺复兴运动中的名作《雅典学院》一样，透视法和消失点让原本平面的绘画从羊皮卷私物中跃然于伟大的墙壁之上，几乎等身的壁画人物和以假乱真的透视效果让平面绘画有了挑战空间纵深的能力。但同时也将绘画的精神空间封印在“复现现实”这一狭窄的通道中了。而回到帷幔、海岩创作的共性，结合大卫·林奇在《双峰》中的制景魔术，我用余光看到了拜占庭风挂毯《少女与独角兽》那红色承托中少女与力比多所构成的伊甸园。那是让人得以联想“无限蔓延”的平面感，和永不尝生育之苦的未熟少女，还有作为死亡和生产为象征的红色立面。
Raphael，雅典学院/ The School of Athens，1511
© 梵蒂冈博物馆
少女与独角兽-视觉/ The Lady and The Unicorn – Sight
© 法国巴黎国立中世纪博物馆
这么看来，海岩显然有种“视旧如新”的潜能。在《生长痛》中，那张来自流行文化的深渊大眼睛、配合着西北少数民族的装扮和受供坐莲的威仪、还有吸收着世人灾厄的神迹（座下大楼中人们漂浮着受礼）和环绕左右的“飞天”，一个居中于画面中的“跨文化女神”在神格和权威的符号堆叠里，终于被脸上的青春痘出卖了。但女神就是女神，可喜可贺的是：青春痘对称生长，免除了女神的烦恼，它们（痘痘）也终服务于神通和权威。女神这一早早被互联网泛化的概念恰好成了海岩复杂审美来源的最好容器，从文学本科到纯艺术研究生，再到职业艺术家，海岩在历史和不同文化所构成的横纵轴上搜寻，正如我们老生常谈的所谓“好的艺术”在时间上的迟滞性，成了海岩和我们不断怀旧和重访的动机之一。
黄海岩/ Huang Haiyan
和枕巾同床共枕/ Sleep with a Pillowcase
2023
布面丙烯、石墨、油性铅笔/ Acrylic, graphite, and oil pencil on canvas
90×70cm
那么少年为何怀旧？一个被历史拒绝的“未成熟个体”有何经历和理由去怀旧？在《怎么办》中，所有人焦急地注视着面前“戏剧性的混乱”。该作笔触潦草、运笔随机、构成复杂，而画面内容也配合着主题，荒诞不经地展示着一张倒翻的桌子和桌角上的饮料。如题所示，怎么办是一种对即将发生的行动的自我预期。有着孩子般的错乱和盲目，也伴随着静止和反思。一眼，我脑内涌进《吃土豆的人》和《最后的晚餐》，除了相同的第三人称的旁观和凝滞，一种有别于无动于衷的现实主义视角性的感受再次接管了阅读——是“少年性”。同一时间诞生的《伞下》里，少年性成为了一种绘画性的趣味，用三层平行的半圆弧线，玩耍般地组成了伞、少女和膝盖的造型，进而成为了轻巧玲珑的画面节奏。回到段落开头的提问，就像《专辑封面》和《中原仙子》所体现的相同感受，一种“少年性”正在向上兼容，甚至将代表“大人”的社会规范本身吸纳并概括在其内部。例如我们不再避讳诸如“绝绝子”“显眼包”这类低幼化的语言习惯、习惯性地将社会环境中或忧虑或严肃的话题透过孩童般轻巧的语法复述给他人、我们总在谈论“男人至死是少年”、或是“浪姐”“浪哥”这类大众娱乐节目对“成年”概念的取消。然而结合前文中大卫·林奇的怪婴和侏儒意象，或许不想长大和无法长大在当今的社会语境中其实是一样的。其背后宏大叙事的消失，对责任的逃避和焦虑，现实主义被魔幻叙事替代等等。“感官现实的残酷”和“内化在心理体验中对爱的渴求”的对撞，似乎在诉说着旧的必要性，或者一种回归旷野和自然的自由妄想，和回归母体先验的迫切。
黄海岩/ Huang Haiyan
怎么办/ What Now
2025
布面丙烯/ Acrylic on canvas
100×120cm
黄海岩/ Huang Haiyan
伞下/ Under the Umbrella
2025
布面丙烯/ Acrylic on canvas
50×40cm
黄海岩/ Huang Haiyan
专辑封面/ Album Cover
2024
布面丙烯/ Acrylic on canvas
120×120cm
黄海岩/ Huang Haiyan
中原仙子/ Zhongyuan Fairy
2024
布面丙烯、色粉/ Acrylic and toner on canvas
120×80cm
裂缝和剪刀是正负方向的彼此，就像切断脐带的分离和自立。它在我对海岩作品的无限回味里，象征着一种合拢又分开的往复。意义就在这往复中诞生，也在停止中尘埃落定。而绘画就像剪子本身，是一种生和灭的剩余，一种生长痛。
文/高江波
艺术家 | Artist
黄海岩 | Huang Haiyan
1993年生于河南省洛阳市，2016年毕业于西南大学文学院，获学士学位，2021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版画系，获硕士学位，现生活和工作于河南洛阳。
个展经历：“还没到特别危险的地步”，原型画廊（洛阳，2025）；“中原客厅”，一起面廊（合肥，2024）。
群展经历：“剪刀、纺锤与纺线”，美成空间（深圳，2025）；“好朋友计划2025”，PETITREE ART（深圳，2025）；“飞纸仔II”, Tabula Rasa画廊&广州画廊（北京,2024）；“飞纸仔”，广州画廊（广州,2024）；“阈值空间”，纳特空间（南京,2024）;“换句话说”，原型画廊（洛阳,2023）；“在动物园散步才是正经事”，可以画廊（合肥,2023)；“折叠•覆盖”，鸿坤美术馆（北京，2022）；“拾穗者• 艺术家博览会”，幻艺术中心（北京，2022）。
Huang Haiyan, born in 1993 in Luoyang, Henan. Graduated from the Faculty of Arts of Southwest University in 2016 with a bachelor’s degree, and Master's Degree from the Printmaking Department of the Guangzhou Academy of Fine Arts in 2021. Currently works and lives in Luoyang, Henan.
Her recently solo exhibition include: “NOT VERY DANGEROUS YET”, PROTOTYPE, (Luoyang, 2025); “Zhongyuan living room”, Together Gallery (Hefei, 2024).
The group exhibition she participated in：”Puppy Plan 2025”, PETITREE ART (Shenzhen, 2025); "Scripts on the Fly Ⅱ", Tabula Rasa&Canton Gallery (Beijing, 2024); "Scripts on the Fly", Canton Gallery (Guangzhou, 2024); "Threshold space", NAT SPACE (Nanjing, 2024); "In other words", PROTOTYPE GALLERY (Henan, 2023); "Walking in The Zoo is The Most Serious Thing", Keyi Gallery (Hefei, 2023); "Folding Covering", Hongkun Museum of Fine Art (Beijing, 2022); "Gleaner Artist Fair", Dreamland Art Center (Beijing, 2022); "Da Vinci Dialogues The 2nd Overseas Cultural Exchange Art Exhibition for Chinese University Students", Aotea Center (New Zealand,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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