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ist Talk｜章艺源：这是爱维多利亚秘密的爱

阆风艺术正在展出群展“我觉得我疯了”。本次展览汇集了一批目前或即将就读柏林艺术大学、维也纳艺术学院、慕尼黑艺术学院、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科隆媒体艺术学院、不莱梅艺术学院、奥芬巴赫艺术学院、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及巴特莱特建筑学院等十六位艺术家。他们使用不同的媒介与表现手法，包括绘画、摄影、装置、雕塑、影像等。“我觉得我疯了”是艺术家在创作中所体验的某种状态，更是生活里不可逃避的瞬间。他们将惊喜瞬间投射在艺术作品中，如同一颗颗跳舞的星辰，在这之上，带着混沌与疯狂。

我们于展期内开启采访栏目「Artist Talk」，邀请十六位参展艺术家，通过他们对本次展览作品和自身创作经历的解答，试图还原一个更加丰满和生动的展览现场。

章艺源

Zhang Yiyuan

1993年生于安徽安庆，现居德国。

2017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美术学，油画专业，获艺术学学士学位

202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美术学，版画专业，获艺术学硕士学位

2022年就读于慕尼黑美术学院，自由艺术，雕塑方向

在日常生活中，我经常感受到一种微妙而无形的力量在撕裂，这种力量存在于与个人和群体的各种关系中。它可以是相互控制、抑制或平衡、驱动力。

在不同形式的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到权力在不断变化和扩展，渗透到日常生活中的物，这让我注意到生活中“碰巧”的瞬间。我尝试去写作，写作给了我一个不错的视角去反思这些物的关系，并且主观地去叙事。

所以，物与社会的关系，物与行为的关系，物与文本的关系，行为和文本的关系，这些关系的建构成为了我作品的形式。

参展作品 / Exhibited Works

腹肌蛋糕 Six-Pack Cake

章艺源 Zhang Yiyuan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51.5×41.5cm

2023

别慌克莱因老板这是爱维多利亚秘密的爱 Crown

章艺源 Zhang Yiyuan

内衣，晾衣架，包豪斯台灯 Underwear, clothes hanger, Bauhaus lamps

尺寸可变 Variable Dimensions

2025

艺术家访谈 / ARTIST TALK

Q1：请介绍一下本次带来的作品，并简述你试图通过它传递怎样的情绪或观念？

章艺源：《别慌克莱因老板这是爱维多利亚秘密的爱》是一个由棉质内裤拼组成的皇冠，它挂在晾衣架上，被悬置在空中，刚好覆盖在一个经典的包豪斯台灯上。作为生活中的常见物 —— “内裤”，它的松紧裤腰上书写着“别慌克莱因老板这是维多利亚秘密的爱”的字样。在创作这件作品时，我并没有非常强烈的想要传递某种观念的意愿，我更希望作品自身能生成一个开放的语言通道，它将带着话题走近观者群体之中，而我自己也期望伴随作品去思考一些更为当下的问题。

《腹肌蛋糕》是系列绘画中的其中一幅，它源于我的日常生活。我平时有去健身房的习惯，在这个过程里，我不想让“腹肌”或者“线条”这些常见健身议题成为我日常健身生活中的KPI。“腹肌”本是人体结缔组织组成中的重要部分，但在当代健身文化语境中，尤其是互联网语境下，它被赋予了更多为人所知的“隐喻”。所以在绘画时，我更希望借由绘画的过程消除包裹在“腹肌”这个词其自身之外的各种东西，所以我想到了“抹蛋糕”这个行为。更主要的是我在用手指画画时的动作太像抹蛋糕了，同时它又有着覆盖问题的感觉，叠加、包裹、粉饰华丽的表面，最后放置到展示台上，就如同“腹肌”这个词在当代的境遇一样，而涂抹本身又像雕刻一样的将颜料层层的从画布上剥离下来，这种行为的反复就如同我在健身过程中和“腹肌”这个词亲密的思考与拉扯一般有趣。在创作这件作品时，对于颜色的选择，我想尝试让“它”再“腻”一点，或者充满着“松弛”感和“困意”，我觉得这些感觉还挺能描述当下群体的精神现状，所以我将“肌肉”作为我的一个长期项目。同时，我也做了一个有关肌肉的“左滑-右滑”的影像，和一件T恤使它们成为这个项目的一部分，慢慢的填补我对它的思考。

Q2：你的创作的灵感通常来源于哪里？

章艺源：我通常会先去写作，这个过程有点像写日记。我会尽可能真实的去描述现实，哪怕这个过程和遇到的事件看起来很无聊，我也会去记录它们。然后我会反复的去阅读这些被记录下来的文本，它们中的有些可能在日后会成为我想法的延续，这些内容有可能会成为雕塑、它们有可能会成为绘画“草图”的虚构文本，也可能成为我的纪实文本。总之在这个过程里，文本具有很强的可塑性，它可以跨越多个媒介和形式，而且它的观念驱动性在特定的表达中相较其他形式更为直接和强烈。

Q3：本次展出的作品《别慌克莱因老板这是爱维多利亚秘密的爱》，可以解释一下这个名字的由来吗？以及怎么会将个人内裤联想至皇冠？包豪斯台灯款式的选择有其他用途吗？

章艺源：我一直在思考文本和现成品之间的关系。文本和现成品本身所携带的社会语境，以及它们的关系所构成的隐喻性表达都是我在创作中比较关注的地方。现在很多品牌都会生产串标或者是大logo的内裤，进而产生出了露出或者半露出商标的流行穿搭方式，以此使商标本身形成一条时髦又性感的“信息腰带”，这种流行属性让我注意到了这些“隐秘文本”自身所串联出的更广阔的的可能性。我在网上搜购了很多不同品牌、不同名字的内裤作为材料，而最后它们在串联排序中所生成出的微妙语义其实源自于创作过程中的偶然性。

其中比较有趣的是：有一条CK的内裤正面是Calvin Klein，周边的串标部分是This is Love，“klein”一词在德语里正好是“小”的意思，于是我将它拆分放到曾为纳粹军服生产商Boss前面，尔后产生出了有些戏谑且调侃这段历史或者资本本身的微妙感。但是在创作这件作品之前我本身是没想到它们最后能衍生出这样一句互为映照的话，我觉得这种体验是我在创作过程中想要达到的状态和我喜欢的工作方式，在这个过程中，不仅仅是我在言语，而作为创作媒介的物本身也在极力诉说着它自身，我们更像是搭档、伙伴，共同完成了这件作品。

《别慌克莱因老板这是爱维多利亚秘密的爱》创作过程

作品的最终形态是以“皇冠”的形象展示出来，它其实源自于一次亲密关系中关于人“被物化”的讨论。当时讨论的问题是：“情趣内衣”或者“性感内衣”所产生的功能属性，在亲密关系中是否构成了某种物化？如果从主动选择的角度出发，它是一种主体性自我表达、自我探索的，所拥有自主权的体现；如果从男性凝视的角度出发，情趣内衣设计、推广以及使用，其出发点本身就包含了为了迎合他者的视觉及欲望的工具属性，而穿戴者会被看作为“取悦的工具”。我在思考当存在某种被动的、而非主体行为时，这是否是一种对于穿戴者的物化。我觉得对男性凝视或者男性权力问题的讨论几乎成为了近几个世纪以来常常被拿出来审视和讨论的焦点，它们是现代社会文化结构中最基础、最广泛、最隐蔽的一种权力机制。它不是单一男性的目光，而是一种被历史、制度、文化、市场共同建构起来的“视觉秩序”。在这种状态下，甚至是常态中，作为视觉对象的“身体”在潜移默化中被这种“视觉秩序”所约束、物化。而国王对王冠的需求是一种在权力建构中的“认同需求”，从某种更广阔的视角来看，这种“认同需求” 也是一种“对象”被权力象征品的物化。我觉得将这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内在被权力捆绑的两者通过“物化”连接挺有趣的。同时我将它们通过形象的“倒置”进行了转化，以此表达我个人对这个问题本身的思考。此外，之所以会选择柔性材料也是源自于我对柔软的材料本身很感兴趣，在我绘画时也会优先选择一些能呈现出柔软感觉的颜色，因为它们会给我一种没有攻击性或者是一种疲惫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也是我在创作中材料选择上想要传递给观者的感觉。

关于问题中对于包豪斯台灯的选择，其实是在创作时我总觉得这个皇冠下面缺个雕塑基座（我想也许是我在学校快被德国同学们“带偏了”，他们真的很喜欢思考“基座”问题。他们会给雕塑做各种好看的“架子”，也许你能通过这个点准确猜测出美院年展中哪些是德国人的作品）。言归正传，我觉得对基座的思考在当代雕塑中依然是重要的，因为它可以成为观念的一个靶子，或者说雕塑在非艺术空间中的一个支撑，不过基座当然也可以是空气。

在本次展览中我也和策展人高老师沟通了作品的空间问题，这件作品被放置在展览空间的一个双面是玻璃的角落中，我们想可以在那个角落里设置一个桌子，便接着想到了“台灯”可以作为一个基座，这样下来使作品本身在结构和空间上都很舒服。并且在构思这件作品时，有一次我在火车上读《包豪斯悖论·先锋派的临界点》这本书，书中在讲到莫霍利·纳吉的改革：将包豪斯革命转换为物质现实的时候，我刚好在其中发现了这个台灯，打开淘宝搜了一下，这个灯100多块，于是我就下单了。

Q4：请介绍一件你目前最得意的作品吧！

章艺源：就说说最近年展的作品吧。

在欧洲这边的超市，通常会将各种能量饮料集中放置在柜台旁边的冰箱里，不同牌子和不同口味的能量饮料在货架上占据的版图越来越大，为了吸引购买者，它的设计和放置在一起的感觉莫名的挺未来主义和赛博朋克的，同时它们在TikTok上也被年轻人视为一种时尚单品。以此为基点，我就虚构了一款新的，名为“幸存者妄想症”的能量饮料。它里面的成分含量是一些“精神需求”，例如快乐水、希望合成物、伦理缓冲剂、记忆防腐剂、黑色幽默浓缩、MBTI人格补充剂、13种有机维生素、12种不明矿物质等组成。在营养成分表中被罗列出来的含量最多的往往是一些社交所需，例如冒险精神、年龄焦虑、困意、社交能力、情绪价值、同理心、幽默感、性张力、松弛感等。它们成为了这款虚构饮料的内在组成部分。而饮料瓶的外在图像部分则是由功绩社会下、社交媒体中常见的emoji组成。我抄袭了某奢侈品排版方式排列了这些emoji并将它们打印在空易拉罐上，最后将它们放置在冰箱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件作品在展出后销量还挺高，很多人为之驻足，有些观者在读完文本后，会喊其他同行朋友过来观看，并掏出手机拍照、打卡。甚至会有人跑过来跟我说我真的急需一罐“精神能量饮料”，还有人询问且回购它们，这些是我在创作这件作品时未曾设想到的，在展出过程中和他们互动、聊天很是开心。总之，这件作品给我带来的情绪价值还是挺高的。它也让我相信文本作为媒介在概念艺术的雕塑空间中还是具有很大潜力的，因为这个表达过程看起来隐蔽，实则亲近、自然且开放。

慕尼黑美术学院2025年展现场

章艺源作品 New Arrivals

铝制空心易拉罐UV印刷，玻璃冰箱，143X55X58cm，2025

Q5：在创作过程中，是否有过疯狂或打破常规的时刻？你认为“疯狂”在艺术创作中必要吗？

章艺源：在创作过程中总是要打破常规的。我有一个明确的研究方向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一些文本，找一些素材，然后反复去想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我觉得一个状态不错的作品，往往它存在很多逻辑合理的部分，但真正把它们拧在一起的往往是一种“偶遇”，一种个人经验和共识性知识的邂逅。这个过程可能发生在逛淘宝时、在某次city walk中或是微醺之后……因为这样，作品中所产生的诸多关系是暧昧的、是耐人寻味的，也可以说是一种不可控的疯狂。有时我认为对作品完成度的把握大多由一些“疯狂”的决断来实现。如果作品进行得太顺利了，我反而会去反思作品中不同关系之间所存在的问题。

Q6：最近一次觉得自己“疯了”是在什么场景下？你有什么特别的用来对抗疯了的办法吗？

章艺源：可能是很多情况下我不承认自己疯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疯狂）。

Q7：欧洲美术学院的教育环境与你之前的学习和创作环境之间的差异是什么？这种差异是否影响你的生活或创作？

章艺源：差异还挺多、挺大的，感觉在这个问题上可以聊很久。不过现在我能借机吐槽一下DB（德铁）DHL（德国快递公司）吗？他们的效率真的挺影响我的生活和创作的。前不久在纽伦堡的一个群展，我订制了易拉罐，结果作品在开幕一周后才派送成功。还有最近这段时间的年展，我提前20天在网上订了6个组装画框，由于我懒得再跑一趟了，所以想让快递公司直接送到学校，结果DHL（德国快递公司）周一说周三到，周三说周五到，周五说周六到，周六说下周一到，下周一说周二到，周二说周三到，最后周五开幕前一天到了！幸亏我在开幕的那个周二临时从画材店买了一些回来备用，最终使我各种意义上的汗流浃背地耗时了一个多小时，才赶上在展览开幕前完成最终作品布展。DB就更多了，详情可见某书优秀博主DB还我血汗钱。

Q8：你认为年轻创作者在当下的艺术生态中，感受到最大的外部压力是什么？（比如文化差异、市场期待、学术标准等）

章艺源：大家讨论的最多的还是市场期待吧，但如果你不想，也可以没有外部压力。我个人并不想做市场期待的那一类人，当然能卖作品是一件开心的事，能靠出售作品自给自足也很好，但我觉得创作者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一定要选择大家特别聚焦的某一种或某一类方式。

Q9：如果不考虑任何限制，你最想实现的一个“疯狂”的艺术作品或项目是什么？

章艺源：我没有那么多天马行空的“疯狂”想法，目前最想开启的一个项目就是进行为期一年的在游牧中游牧式写作。我知道对于有些人来说真的不算“疯狂”，但对于我来说，我需要放弃很多事，例如学校的事、展览、工作，不过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年的。另外的一个项目就是我想写一本情感小说集，感觉这个项目近期就有实现的可能。

Q10.

请为“阆风”的观众和读者推荐一个影响了或持续影响着你的人事物，比如书籍、电影、播客、音乐或一则事件等。并简述理由。

章艺源：思来想去，我很难说清是哪一个人、哪一本书或哪一部电影持续地影响着我。真正打动我的，往往是一些片段，它们以碎片的形式，在不同的时刻进入我的生活，留下印记。

我记得唯一一部真正让我哭出来的电影，是李沧东的《绿洲》。在影片中，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不断交织、拉扯、撕裂，情绪也在这种冲突中被层层推进。直到男主角越狱后锯树的那一幕，我的情绪仿佛也随之被锯断，那是一次无法抵挡的情绪决堤。回望影片中围观者的冷漠、嘲讽与猎奇，更让人五味杂陈。

正如戴锦华老师所说：“本片最大的意义在于我们真正经历了一次‘看见他人，遗忘自我’。”在那一刻，我们不再站在自我中心的位置上评判，他人不可化约的差异性形象使我们获得与他人之间的社会伦理连结，而由此我们尝试获得一种社会性的丰盈，而这种丰盈能够战胜自我的贫瘠和孤独。

《绿洲》[韩] 李沧东编导

至于阅读，我一直偏向杂食。最近读过的印象比较深刻的是由Anne Turyn编辑的《Top Stories》。这是一份专注于实验写作的散文期刊，它每一期都风格迥异并以突破性的形式打破了传统文学的边界。让我印象最深的是Kathy Acker的《New York City in 1979》。在这篇作品里，Acker彻底放弃了线性的叙事模式，以自传、小说与梦境交错的方式，营造出一种“情绪拼贴”的质感，用来捕捉1979年纽约的时代情绪与精神氛围。她将片段式的文字进行了拼贴、断裂、重复和对白式的处理，使阅读本身成为了读者进行一场都市经历的实验。文本中的“我”在情人、路人、匿名的身体中不断漂移，仿佛诉说着：在纽约的荒凉与混乱中，个体只能依靠身体、语言与破碎的记忆，去对抗压迫而荒诞的现实。我喜欢Acker的地方并不在所谓的语言形式，而是在她给了我一种思考艺术的可能性，如果从艺术的功能性上来思考，我想艺术并不仅仅是一种传统“美学”中以审美体验、审美价值为出发点但又包含极为感性化的无法言喻的“模糊不清”的东西，而是它能够触及那些人们无法直接认识和直接了解潜藏起来的事件，并通过虚构的媒介建立起人与人之间、人与事件之间、人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联系。我很高兴能够在艺术的伴随下与世界和解，尽管周围的一切都很可怕，但是一件作品可以以它的方式存在其中，不受限制，它只对自己和那些与之产生共鸣的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