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迷宫之中：黄含康的创作路径｜策展人评论

万物或许正如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的诗集所昭示的那样静默如谜，同样，黄含康也并未急于在绘画中透过他所召集的万物进行过于笃定与确凿的言说。即便是偶然从画面中捕获出明朗的信息，往往最终通向的依旧是没有答案的答案。如此这般缠绕、迂回、向着某个靶心无限接近却不轻易直接抵达的路径，就这样构成了黄含康创作的注脚。

人类学家蒂姆·英戈尔德（Tim Ingold）在《线的文化史》一书中另辟蹊径地将“线”置于研究的核心，以“线”作为活动路径的特征与现象将行走、制图、音乐、编织、绘画、书写等等逐一串联，构成一部“线的比较人类学”。“线”几乎可以概括人类文明的一切活动，甚至人类文明的发展路径亦是“线”。回到黄含康的创作本身，他一边用浮雕般的明线操纵形象之间形式语言的外在关联，与此同时，用伏脉千里的暗线勾连跨越地理与时间，人造与自然的图像，敏锐而清晰地提炼和指认事物之间不易觉察的内在脉络。

在《技术与时间》里，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作出了这样的总结与寓言：人类在技术中起源，并将在技术中走向终结。也许在今天验证人类的终局还为时尚早，但黄含康的创作中已然流露出人类对 “代具”的过分倚重乃至技术崇拜的隐忧。在《新崇高》系列中，三组形色各异的皮质手套横亘于神像之间，在意象的重复与变体中提示着技术媒介在当下对人全方位的覆盖与包裹，俨然成为难以割舍的第二层皮肤，直至在不经意间隔离与屏蔽了人类对于自我与世界更加直接的肉身感知。而在《移位的时间》里，机械手臂从无臂盔甲中凭空生出，有机生命体进一步退场。事实上，这样一幅图景并不比现实更加激进。人类不断用技术扩展自己有限的双手，在日趋智能化的世界里持续将真实让渡给虚拟，用比昨天更新的工具将人自身替代。那么，是否终将有一天，人的意义会被彻底掏空和悬置？这是黄含康在画面中留下的可供用想象补完的缺口。

如果说种种工具链接的是一条看似更加线性与具象的技术发展轨迹，那么与之并行贯穿于黄含康绘画内部的还有由“洞”的意象所关联的多义且充满未知的深邃空间。《凝固的火焰》中的月球陨石坑如同一个具有强大引力的视觉黑洞，以永恒与静谧的姿态构成了画面的焦点，而黄含康有意以这一自然的尺度刻画了自由女神像手中同样直径的火炬，仿佛人类文明的触手可以在宇宙星球间自由标记。征服的野心与探索的欲望无疑推动人类走出很远，但人类却未必能轻易跳出历史的循环。黄含康在《迷宫》中描绘了一对战马头盔，它们置身于画面两侧相互对峙，透过对称性的铠甲孔洞已然看不到战马鲜活的眼睛，唯有黯淡空洞的头骨滞留其中。如今冷兵器时代早已成为历史，但人类之间的博弈、角逐、冲突、战争在社会的各个层面与世界的各个角落却从未真正停歇。

值得提及的是，黄含康在创作中一直以来对人类文明的关照从未让他受困于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即便如同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说，“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沙地上的一张脸“，黄含康已然通过创作享有了海螺的视野，得以旁观和见证生命的兴衰轮回。海螺被自然赋予的腔体如同时空隧道，在由《面具下的游戏》、《洞穴》、《在语言未开始之前》构成的一系列相互关联的作品中以不同的姿态反复出现。在画面中与海螺的形象一同现身的是来自于公元一世纪神秘的罗马雕塑，硕大的老人面具之下是孩童的幼小身躯，透过面具镂空的眼部依稀可辨孩童的脸庞，而他稚嫩的手掌正从老人面具的口中伸出。这座匿名的，再无更多史料可考的形状奇异的雕像尽管无法通过任何文本给我们明确的启示，但是一切已然不言而喻。由内而外相互嵌套的形象，自上而下彼此贯通的孔洞一同构筑了具象的莫比乌斯环，生命的首尾在此相接。如果天真与腐朽，矇昧与智慧能够在永恒的生命变化中达到平衡，或许人类文明会迈向真正的重启。

最终，一切有关人类文明的线索在《远征》中得到收束。几乎与地球同步诞生的矿物晶体与面向未来开展地外探险的宇航员在宇宙的螺旋结构中相会，像是在印证着英戈尔德对于生命谱系之线的理解：“当我们向未来推进时，过去与我们同在。”迄今为止的人类文明史几乎由技术演化的节点所注释，如同身处弥诺陶洛斯迷宫，人类理所当然地将技术视作阿里阿德涅之线，但或许，它未必是帮助人类走出迷宫的正解。此刻，黄含康正在他的绘画中将历史、现在、未来会于一处，期许我们能够向真理的本质靠近、再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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