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有呼吸不会被凝炼成结论
——陈墙及所知感
时隔两年,二十多件陈墙在2020至2021年创作的作品被带入他在艺博画廊的新个展——「远望」,入口第一眼正对的是相距数十米的《绘画-20-33》,远看时距离模糊了所有细节只余大理石质感的斑驳画布,随步入展厅,四周的空间被图像中心的横断线分割,墙面似静止无声的海岸线包裹环绕,任由上下两组色块开辟出新世界。直到立足于六米尺幅的作品《仰望-21-18》前,视野所及被重复的、清晰的、简洁的笔触完全侵占,同时一笔笔涂抹包含的内在性重新被重视——陈墙由内而发的创作始终在与“秩序”抗争,这种重复被他看作生命中延续不断的呼吸,图像上的组成不再是形态,而是无意识与感知后的状态。

仰望-21-18 (三联),陈墙,布上丙烯,260×600 cm,2021

无所谓-21-6,陈墙,布上丙烯,160×120 cm,2021
在2021年末尾的几幅中,横断线消失了,元素在画布上不再被排列得规整分明,也不再均匀分布,被定住的、被安排的线段成为了奔跑的。德勒兹(Gilles Louis Réné Deleuze)在《什么是哲学((Où est-ce que la Philosophie?)》中写到“艺术的融合之所以有大成,在于其生命利用了迂回、互渗、褶返、跃迁,创造了新的感受和感知物”,我们可以相较于陈墙十几年前倾向抽象表现主义(Abstract Expressionism)的作品,不同于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受超现实主义(Surrealism)崇尚的“以直觉来揭示隐藏内心”的影响,所尝试无意识的行为(自发地描画进入他脑海的任何事物,将颜料以一种更加自由而富有表现力的方式涂抹到画布上去),陈墙画的从不是脑海中的事物,尽管他的图像不再如从前那般严肃,丰富艳丽的颜色与一丝不苟的细节已然不在,但当我们说起陈墙的抽象语言,便不得不提起它们:

1994.3-2,陈墙,纸上油彩,76x100cm,1994
曾经试图以追求理性与创建秩序来保护敏感灵魂不被混乱的激情烧得血肉模糊而建立起的大网;曾经试图通过凝视纯粹的形色构成以获取视觉刺激来日复一日地消解情绪所进行的和解实验,成就了如今他在画布上、在表层意识之下,只是在为生命中追求的那种代表自己的、本有(Ereignis)的呼吸而画。不若说这是从有序到无序的比较,在颤抖的、涂抹状的、灰色调的落笔中我看见了“活力”,是生命中对于意义与内涵被固定化的规避和抵抗。

感之所及-21-3,陈墙,布上丙烯,200×260 cm,2021
走至展厅动线的末尾仍会听见有观者不约而同提到“地平线”,或是由重复线段联想到“细胞分裂”,画布中直观的对立最易关联起窗外的天地,在陈墙通常把作品命名为记述数字的情况下,人们的认知更为无奈的、不可避免的把自身对于抽象艺术的所见、将图像中的一切,解读为具有某种意义的“能指(signifiant)”,或是看作是某种有着明确对应关系的潜在意义的表达,抽象艺术在此刻充当罗夏测试(Rorschach Test)般的存在——一面照出内心的镜子,在镜子里我们能够观察到的,仅仅是我们在自己心里早已了解的东西(《帕洛马尔[Palomar]》)。仅管观者可以自由地解释他们认为合适的内容,陈墙则希望回归到纯粹的“观看”而非“解读”。他所创作的图像没有描述什么具体之物,没有故事、没有隐喻甚至没有视觉中心,或者说陈墙在避开所有在画面寻找意义的意图。

△「远望」艺博画廊展厅现场
伊夫·博纳富瓦(Yves Bonnefoy)曾在访谈中提及:“在古代,人们曾经有一套人人都接受的信仰、审美、仪式和道德价值观。去参照它们,自然容易被理解,而不必以说教的方式去解释思想。近代以来这种参照系、这种思想的统一性已经被拆除。此后,有多少个体,就有多少种世界观。当我们想在更深刻的意义上成为自己时,我们就必须将自己放置在一个至少部分地与他人失去沟通性的界面上。”(《巴黎评论[The Paris Review]》)。

绘画-20-35(局部),陈墙,布上丙烯,120×90 cm,2020
若说意义只是本原整体泛起的涟漪,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则认为艺术家的存在是一种生产能力,生产(Her-vor-bringen)则必然意味着把某种尚未存在的东西植入已存在之中。不再关于意义的表达,而是让尚未出现过的新感知、新世界成为可能。近百年来世界上诸多新艺术运动诞生,共同审美经验与定式在抽象艺术中不再成为标准,也不再受特定意识形态的束缚,艺术逐渐转变为一个更加主观的领域,个人精神与感知代替了现实主义(Realism)的交流,观者的眼睛不只为看懂内容。这似乎是不安的,一如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所要面对的自由的眩晕——不用为了某种意义而活。

绘画-20-34(左),陈墙,布上丙烯,200×320 cm,2020
绘画-20-27(右),陈墙,布上丙烯,200×320 cm,2020
创作之外陈墙对阅读投入了时间和热情,文学和哲学对他的潜移默化无疑巨大,在工作室里他半天阅读、半天创作。色域绘画(Colour-field painting)的代表艺术家罗斯科(Marks Rothko)受弗洛伊德和荣格的无意识理论,大量阅读神话和精神分析类书籍后迎来了作品的转折点;而对萨特、福柯等哲学家影响颇大的作家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也在他的领域直言:“文学拒绝被理解”。尽管陈墙在避免“解读”与“被解读”,于大量的思考中他仍然写下了多篇文字。同样沉迷阅读的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这点上与陈墙不谋而合,桑塔格一生始终在公众面前阐释自我,又始终抵抗着这种阐释。她写到:“阐释变成了一种偏见,使人对艺术作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们应当,学会更好地观看,更好地倾听,更好地感知。”(《反对阐释[Against Interpretation and Other Essays]》)。

绘画-20-30(局部),陈墙,布上丙烯,170×170 cm,2020
陈墙总说自己的书还不够多,他并不为从书中学到什么知识,他在寻找,找一些问题,找一些独立思考的机会,待自己想通这些问题后再找到新问题,如此往复。绘画—思考—阅读—思考—绘画,掺合串联起一根牵连陈墙与世界的细丝,感知着平实之中催化的细微震颤以填充自己的原始力,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在诗中言:
“我并不害怕,那群星间的虚无
没有人居住的星际。
它就在我的心里
恐吓我的,是我自身的荒原。”
通过阅读扩大对人类可能性、人类的本性以及世上所发生之事的感知后,以自己的方式将那些碎片重新拼接起来,反思、重构自己的内心空间,再通过画布、宣纸、墨汁、油彩、铅笔等媒介呈现。若用齐奥朗(Emile Michel Cioran)的话来形容,便是“野蛮而自发的灵感爆发、精神状态的沸腾、本质的真情流露和所有内在的紧张——即所有那些为了创造,让灵感成为唯一富有生命力的现实的东西。”

△陈墙工作室
当我和陈墙讨论这次展览的标题,他说在今年的计划里有两场个展,对这三年多作品而言是场合集般的呈现,是一段自我远行与回溯的对话,远到他的内心所念,近到他到目光所及。在「远望」之后,是他正筹备的于今年9月在春美术馆的新作展「近观」。2022年国际航班不断延期,陈墙被困在了瑞典的近一年,全球性的停滞给他的影响从展览的延期到焦虑的煎熬,他告诉我之前的日常总在仰望内心的星空,这段时间中他思绪转为冥想式的精神本质,即从无意识地漂浮转而专注和观察自身的思绪、心跳与呼吸,陈墙开始“无视”那刻包围着他的这个纷杂世界,新的系列由此诞生。
文/ CAMUS.2023.5

感觉的温度-21-12,陈墙,布上丙烯,200×200 cm,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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