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评论|易丹:具体的抽象

 

▲熊文韵,热战的天空,世界游戏 No.2,布面丙烯综合材料,114×200cm,2021

Xiong Wenyun, The sky of hot war, World game No.2, Acrylic, mixed media on canvas, 114×200cm, 2021

 

看见箭头,我们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

 

日常现实中,许多地方都会出现箭头标识,医院、车站、办公楼、写字楼、洗手间、机场、街道、公园、学校。箭头以其尖锐的构成形态,标示了一种方向,塑造了我们的方向感,指示和规定了我们身体和精神的运动趋势。从最底层的逻辑看,箭头标识的功能甚至可以决定我们的生死:在医院里,顺着箭头指引的方向,我们可以更快到达急诊室和ICU,而不是奔向发热门诊和营养科;在公路上,逆箭头而行,既可能导致违法违章,也可能导致车毁人亡。

 


 

熊文韵的这一批新作,可能会被许多人认定为抽象绘画,但实际上,它们十分具象。不论是画布上呈现的各种箭头,还是涉及医院和药盒的图形构成,早已成为我们日常现实中不可或缺的标示系统,是社会组织和规训体系的组成部分。我们每天都会跟它们打交道,却可能很少去思考它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那里,为什么是如此这般的构成,为什么在某个地点、某种场景里会朝向这里而不是那里,它们对我们的空间感觉和意识形成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它们太具体了,具体得让人视而不见,具体得让所有遵循箭头移动肉身的人,无法主动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只是被动跟随它们的指引。

 

 

▲熊文韵,肖像 No.8,布面丙烯,130×70cm,2020

Xiong Wenyun, Portrait No.8, Acrylic on canvas, 130×70cm, 2020

 

艺术家将这些具体而实在的箭头提取出来,布置在画面上,逼迫我们面对和凝视,实际上等于让我们意识到了它们的存在。借用施克洛夫斯基(Viktor Shklovsky)的话说,就是让石头“石头化”了:艺术的核心功能和价值,就是用各种手段,让我们重新看见那些在日常中被“自动”忽视的事物和行为,芭蕾舞让我们重新体会走路和跳跃,静物画让我们重新看见水果和蔬菜。熊文韵的箭头系列,就如医院和药盒系列一样,让我们重新认知到那个无处不在的社会和文化标识系统,意识到我们的日常生命,随时随地都被这样的系统充塞、指引和规定。至于熊文韵在这样的标识系统中,到底体验了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和心绪,试图表征一种什么样的理念,倒显得次要。

 

 

▲图片由熊文韵提供

 

然而箭头也好,医院和药盒的标识也罢,仍然是抽象的,或者说,是符号化的。

 

作为一种图形能指,箭头的构成自成体系。在道路标识系统中,向左或向右,前进或后退,不准转弯或可以掉头,分别都以箭头能指之间的区别和对立关系,来形成不容置疑的命令。但这些图示能指的指涉意义,却可能因为场景的不同,和追索意义的观者不同,而具有各异的所指。一个试图冒险的司机,在看见不准左转的箭头后,经过瞬间思考乃至下意识反应,将自己的身体和生命作为赌注,认定左转不会导致死亡,也不会导致罚款,他确立的所指,也就区别于大多数司机认定的所指。一个进入医院的求医人,看见指向精神病科的箭头,却偏偏认定那个方向,不属于自己希望的所指,结果可能被医生、护士和保安强行训诫和带向通往精神分析治疗室和病房的所在,因为他们对箭头的解读,虽然与疑似病人的解读相反,却遵循了临床医学和治病救人的所指。

 

 

▲图片由熊文韵提供

 

熊文韵将这些能指呈现在画面上,实际上是抽空了它们的所指。在这些纷繁的表意箭头面前,我们看不到艺术家指定的意义。如果说这是一种抽象的话,那么将这一批作品称为抽象绘画也属顺理成章。

 

这样的抽象,是对箭头等表意系统抽象的抽象。无论是在医院里,还是在药盒上,或者是在其他公共空间,这些箭头和其他形状与色彩构成早已抽象化,如同语言符号一样指导着我们的日常。熊文韵将这些行动指导符号从日常中抽离,在画面上重新组合、呈现,等于让它们形成了一套远离日常语境的构成关系。向左或向右,前进和停止,不再发挥日常功能,指涉日常意义,而只形成块面、构成、色彩、肌理等的相互关系,一句话:形成所谓艺术审美的关系。这样的关系,在通常的艺术意义和价值维度上,正好与抽象绘画的传统规律相吻合。

 

 

▲药盒,图片由熊文韵提供

 

但是我们应该注意,熊文韵这一系列作品的抽象结果,并不像其他一些抽象作品那样远离日常。我们甚至可以说,箭头系列处在一种介于抽象传统和具象绘画之间的状态。

 

 

▲熊文韵,方 No.1,布面丙烯综合材料,60×60cm,2021

Xiong Wenyun, Ars medicina No.2, Acrylic, mixed media on canvas, 60×60cm, 2021

▲熊文韵,方 No.4,布面丙烯综合材料,60×60cm,2021

Xiong Wenyun, Ars medicina No.2, Acrylic, mixed media on canvas, 60×60cm, 2021

 

箭头本身的抽象性,就如语言的抽象性一样,已经深入日常生存而让我们无法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无法意识到在符号和指涉之间,还有一个从符号到表意的过程。箭头的指向性和语言的指向性都需要学习,都必须存在于一个更大的系统之中,证明了这一点。举例来讲,尽管箭头的指向性是直观的,不需要语词描述就能指涉意义,但要让一个学习驾驶汽车的人懂得,向右转的箭头,意味着不能直行或左转,违反这个规则有各种不可避免的危险和惩罚,却仍然像教育幼儿园的小孩读懂“左”或“右”这样的字词一样,需要进行反复的阐释和强调。这些学习和阐释的过程,就是从符号到表意的指涉过程。所以,熊文韵的这一系列作品,不仅让我们意识到日常图示符号的存在,还让我们意识到这些具象图示符号的抽象性存在,意识到艺术家对抽象性的再次抽象行为的存在。艺术家对色彩的技术性选择,对构成和构图的空间组合,以及对各种画面肌理的尝试,则是建立在这种双重抽象逻辑之上的趣味表达。在这一点上,倒属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范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抉择。观看展览的观众们,可以自由发挥自己评价打分的能力。

 

 

▲药盒系列小画,图片由熊文韵提供

 

从1977年进入四川美术学院开始,熊文韵的艺术道路经历多次突变。

 

熊文韵在川美的国画基础训练,逻辑对接了之后在中央美术学院的工笔画研究。留学日本期间,熊文韵耗时多年,对以矿物颜料和日本纸为媒介的艺术表达方式进行修炼,最终却突然抛弃了具象,直抵纯粹色彩和构成的极端。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断绝了自己的退路。熊文韵将这些抽象色彩构成带进行为,用《流动的彩虹》做了最后总结。那之后,熊文韵转向“空空”系列,其后又深入儿童绘画领域,在探索反学院艺术教育方法的过程中,寻找新的构成和色彩启示。眼前的这个作品系列,可以被看做熊文韵的艺术发展路径的又一次突变:画面效果虽然突出了纯粹的色彩和构成,却又是对日常抽象符号的色彩和构成的呈现。它们既是抽象的抽象,又是具体可辩的图式集成。

 

 

▲熊文韵,错位-偶然,丙烯混合颜料、麻布,162×112cm×2, 1997

Xiong Wenyun, Sliding- Coincidence, Acrylic Mixed Media on Canvas, 162×112cm×2, 1997

 

从历史的角度看,熊文韵不仅让这个系列作品站在了日常现实和艺术现实之间,也让它们站在了自己创作风格的过去和现在之间。在这些作品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日本画时期的纯粹抽象构成,也可以看到“空空”系列对现实的关照,以及自我解嘲的游戏精神,还可以看到儿童绘画的极简效果。所以,我们不妨把眼前这个系列,看做艺术家的另一次突然转向,只不过这次转向不像以往。熊文韵没有生硬地强行斩断自我传统,而是在“新”中隐晦地回顾了“旧”,在突变中悄悄强调了承接。

 

至于在此之后,熊文韵将把自己的创作带向何方,谁也无法预测,就像那些忽左忽右、向前或向后的箭头一样,谁也不知道,它们的确切指向到底是哪儿。(文:易丹)

 

©文章版权归属原创作者,如有侵权请后台联系删除

 

留下评论

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