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婷：虹”展览静场，蜂巢（北京）当代艺术中心, 2023.4.29-2023.6.6
Exhibition view of Wang Wenting: Spectra of Being，Hive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Art (Beijing)
异色的狂想
文/于非
在当下的语境中，“虹”毋庸置疑代表着视觉之网之于在光与水的作用下显现而出的万物之色的捕捉和排列。事实上，“虹”在历史上的记载最早可追溯至商代甲骨文，彼时的古人难以参透彩虹的奇异现象，认为它是有生命的物质存在，因此为它创造了带有生物性指向的文字构型。在不一而足的神话系统与民间传说中，“虹”的尽头或是祖灵的居所，或是宝藏的所在，“虹”亦被看作是神祇与人类的桥梁。在世界文明不约而同的想象中，“虹”象征着转瞬即逝的秘境，时空在此弯曲，无限延伸至史前与未来。由此，“虹”将色彩、物质与时空相连，构建出无限想象力之下的生命的光谱。正是“虹”的多重特质与属性得以使之成为王文婷创作系统的绝妙喻体。王文婷将自己视为“多线感知”的创作者，在炼金术与泛灵论，微观物理与现代化学的往返穿梭间，她不断用绘画完善着以金属为主体的物质世界的模型。那些跨学科的理论与信仰的化合作用催生了想象，作用于记忆深处已然被时间悄然加工过的真实经验。就这样，王文婷的绘画抽象地叙述了物质流变转化的历程，成为了某种比物质本身更接近物质世界本质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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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婷/ Wang Wenting
“糖”纷飞1/“糖”纷飞2
"Sugar" Swirl No.1/ "Sugar" Swirl No.2
2023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80×60cm（单件）
王文婷的成长环境充斥着品类繁多的工业加工厂，其中金属铸造加工厂为她积累了尤为鲜明、具体而充满细节的感官体验与视觉记忆。从无数金属零件的形态、材质、用途，到金属铸造本身的步骤与过程，王文婷全部熟稔于心。因此诸如《“糖”纷飞》等作品的生成并不让人意外。“糖”是富有工厂经验内行人们的暗语，用来代指熔炼金属过程中所析出的褐色杂质。于是对物质的视觉记忆化为颜料，构成了画面带有失序感的排布节奏。有理由相信，王文婷对于金属物质的情有独钟不纯然出于个体经验的亲缘性。金属在人类文明史上有着异乎寻常的特殊性。并列于文字的创造与城市的构建，金属的冶炼长久以来被视为文明诞生的三要素之一，是人类高度参与物质世界的标志，以至于重要的历史纪元选择以金属来命名。显而易见的是，入画的金属物质与铸造情境极富美感。它们大多以柱体和环状结构现身，以刚柔并济的姿态耸立、卷曲、翻涌、弥散。在被异常浪漫化的铸造过程中，一切与金属有关的物质都不曾间断地由内而外释放着柔和的光芒，恰如文明的余晖。当现实世界工厂制造的逻辑在于物质的无差别复制，王文婷意在拟造的是独一无二的物质本体。甚至不需要刻意打造完整的、有功能性的、可识别的物质躯体，王文婷所肯定的正是未定义与未完成的价值所在。造物与绘画某种意义上是同构的，两者都会生产出带有自主性与独立性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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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婷/ Wang Wenting
火舌掌管的国度/ Kingdom Ruled by Flames
2023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0×160cm
在物质一次次消融、转化、重塑的过程里，火都是不可或缺且永不缺席的存在。王文婷在画面中一遍遍重新描摹着火焰的形态，在相似的结构下彰显着各不相同的动势。王文婷的绘画从来不出示真正的结局，物质在火的包裹下永远有进一步转化的余地，形变的过程永远能够被充分捕捉、定格、延宕，真正的物质面貌始终在烈焰中悬而未决。《在火与静谧中重塑身躯》所展现的火与金属物质难分彼此的纠缠场面所依托的是现实加工环节中的回火。在长时间的高温炙烤之下，金属的特性得以被充分唤起。在《火舌掌管的国度》中，火更像是化身拥有自主生命的物质本身，成为通透的、运动中的、星云状的幻彩粒子。如脉搏般跳动的外焰几乎与生命的节奏重叠。人类对火的发现与运用远远早于金属，但却似乎从未真正将它掌控。火的存在日常而又神秘，既埋藏着死亡的提示，又暗含重生的契机。在博尔赫斯笔下的《环形废墟》中，“火”是多重性的神祇，它赋予了魔术师梦中的少年以幻想般的生命，又在当魔术师处于无法实现的死亡面前，用火焰揭示了他不过是又一重梦中幻影的真相。王文婷绘画的魔力恰恰在于她往往带领人们从现实的地点出发，却能逐渐走向画面深处未知且不可名状的虚幻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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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婷/ Wang Wenting
光怪流漫之物/ Beings in Flowing Light
2023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300×20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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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婷/ Wang Wenting
午夜、电火、双面神/ Midnight, Sparks, Janus
2023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0×200cm
尽管王文婷的整个创作系统都是围绕物质世界来展开的，她却似乎无意将绘画本身变作一种物质性表达。王文婷经营出的是异常平整的画面，无论电光火石还是暗潮汹涌的场面都不见颜料的堆砌与雕塑感的笔触。王文婷以极为克制的方式少量、轻薄、多层地为她的物质世界着色，就这样不同的介质之间具有了柔和的色彩过渡，目力所及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之下。物质性的颜料将自身隐蔽，一幅画面即一个视窗，绘画的目的即让视线透过物质性的表层进入真实与幻想的边界。王文婷完全跳脱了物质原有的材质、肌理与色彩，高纯度与高饱和度的色彩谱系足以囊括物质世界中的一切。对王文婷而言，颜色的意义不在于它的意象性，而只在于丰富度本身。在真正落笔之前，王文婷会带有随机性地排列组合电脑屏幕所能提供与呈现的一切颜色来构成作品的视觉基调。数字世界的颜色是无穷尽的，王文婷像是用自身的生物视觉作为滤镜，以此筛选数字时代下的新自然。《午夜、电火、双面神》与《光怪流漫之物》某种程度上构成了王文婷视觉光谱上的两极，在至暗与高光之下分别实验着无穷无尽而细致入微的色彩变化。高度的视觉冲击与绵延的色彩光谱幻化成浓缩的时空令人在恍惚间迷失其中。正如库布里克在《2001太空漫游》的电影尾声所推向的长达十分钟的视觉高潮，时空穿越之时意识之眼面对不断向身后划过的无限变换中斑斓景象，在飞速又漫长的蒙太奇中抵达了未来又同时回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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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婷/ Wang Wenting
未知的河与陆地/ Unknown River and Land
2023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300×60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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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婷/ Wang Wenting
未知的河与陆地 (局部)/ Unknown River and Land (detail)
在《未知的河与陆地》一作中，王文婷试图用全景式的构图还原掺杂了无尽想象的记忆中的铸造加工厂。位于河南伊河南岸的地理位置为它提供了现实中的坐标，也再一次拉回到了王文婷创作萌芽的伊始。王文婷从小生长的河南偃师见证了金属铸造跨越千年的历史。《翦商》一书记述了在河南的地域上集中体现的华夏文明的萌生与转型，其中青铜器的铸造成为了华夏文明史上标志性的节点。作为礼器的青铜器与人祭一同参与到祭祀的仪式当中，充当着早期社会结构的塑造者和国家政权的维护者。到了千年后的现代工业社会，金属的铸造已不存在任何稀缺性与技术壁垒，它广泛地渗透到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以每个零部件为单元构成了现代社会的运行秩序。几千年来人类世界与物质世界不断相互作用与影响着彼此，王文婷以金属的视角所展现的只是一个漫长文化接续的缩影。金属的铸造历史是一出社会现实的隐喻，而绘画的熔炉所企图重塑的又何止是金属本身，更是人类对于物质不断延续和迭代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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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景不仅是王文婷的构图方式，同样是她的思维方式。创作的核心不止是每一件独立作品本身的构想，更是建立一个完整、连贯、绵延的生态图景。王文婷用一系列作品虚构了“N元件”，即任何一个可复制的工业元件的一天。《N元件的诞生》、《迈入清晨的第一步》、《偶中悬置》、《电火的热胜过正午毫光》以及《暮色只是光的颜色》分别对应一天之中的午夜、清晨、上午、正午与黄昏。工业化的躯体始终处于画面不变的核心，唯有光线与焰色随时间不断变换交错。王文婷愿意相信，尽管画面中的奇幻物质世界由她一手打造，那些物质的主体性并非由她所赋予，而是它们与生俱来的权利。“一天”犹如抽象性的引线串联起人类对物质认知的时代变革。在前现代的漫长历史中，泛灵论主宰了人类对物质的判断与定义，基于拟人化的底层逻辑，将对人类的了解投射到非人生命之上。紧接着，现代主义以无比理性的思维将人类与物质放置在主体与客体二元对立的天平两端，加固了人类与物质世界的层级结构。眼下王文婷所试图采取的是有别于前述两者的后人类主义与新物质主义视角，以去中心化、去工具化、非拟人化、非等级化的方式呼吁和想象万物平等的主体性。王文婷并非把物质想象成人类，而是将自我想象成物质。正因为如此，工业零件不会因其可复制性而削弱了其作为个体存在的意义，也不因其不完整的躯体而只能拥有残缺的主体性。任何的人类个体与物质个体都理应获得尊重和正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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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婷/ Wang Wenting
N元件的诞生/ 迈入清晨的第一步/ 偶中悬置/ 电火的热胜过正午毫光/ 暮色只是光的颜色
Birth of N Elements/ First Steps into the Morning
/ Forenoon Suspension/ Heat of Sparks Stronger than Noonlight
/ Twilight is just a Hue in Light
2022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0×160cm（单件）
王文婷用绘画照见了纯粹的物质之美，将那些不为人留意的工业化场景进行了无限浪漫化与理想化的再现。记忆与想象的不断拉扯催生出巨大的张力，因此王文婷并未在现实世界面前止步，而是用画面洞开了一个个时空隧道，放任人们对于整个物质文明遐想的沉浸。王文婷所调动的不仅仅是她个人的记忆，也是整个人类社会以及物质世界的记忆。也唯有在对于历史的不断重返与回溯中，新的视角与目光得以诞生。王文婷通过绘画所打造的并非空想的乌托邦，而是富有思辨与信仰的愿景。她用物质性的身躯所化为的人类世纪念碑对生命光谱上无数个瞬间进行缅怀与庆祝，并时刻提醒着人类从来不是世界的造物主，也不能毫无代价地点石成金。那个由阶级的金字塔所垒成的大写的人亟待被解构与重新书写，所需的恰恰是对物质世界的无数个体打下一束温柔而坚定的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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