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轲|一画功成万笔枯

 

过去30年,大家见证着马轲用艺术的确定来对抗世界的混沌,并掌控着面前的方寸之间,用画笔挥斥方遒。马轲总是有能力抽身于时代,用错位的眼光对待现在、过去与未来。不知为什么很多东西在他的艺术面前稍显微弱与低迷?也许是因为,马轲用不灭的生命意识与昂扬的生活姿态,来打底人生的画布。曾为马轲撰文的前辈很多,却仍要带来这篇“人物”,因为我认为马轲的艺术与人格在今天看来更有力量。

 

绘画首先是一种姿态

 

作为观者,怎么不会被一根线条,一个笔触所打动呢?卓越的画家,让每一次下笔都独立自主,无需任何凭借就拥有激荡内心的力量。这是我在第一次面对马轲的画时的强烈感受。

 

 

 

马轲“西游记与变形记”

偏锋画廊展览现场

 

那是一张马轲创作于2006年的作品(《马上封侯》),从脚下散发出幽光的紫色骏马在黑夜疾驰,画面似乎有风的参与,背景中树木的晃动与马蹄凌乱的奔跑场景呼之欲出。每一个笔触的走向,每一个色块的厚度都交代着艺术家行动的力量和意志的果断。手持长剑的人在马背上站立得异常稳当,从他的脸上,我们能找到光的来源,也能感受到他背后涌动的巨大的波澜。面对这样一幅画,我更明白了,笔触是骗不了人的,丰富大气、生气蓬勃那也是画家下笔时的状态。而想法是笃定还是迟疑,精神是伟大还是渺小,也都会在笔触中表露无遗。对于这样一幅骄傲而饱满的作品,画面本身已不重要,这个裹挟着绘画行为的强大气场,意气风发的姿态更具魅力。

 

《马上封侯之五》150×200cm 布面油画 2006

 

关于马轲反复确认的昂扬与阳刚,在另外一幅画(《光》,2006)中也显露无遗。艺术家用粗砺坚硬的笔触描绘着周遭的混沌,天地崩塌之时,人仰马翻。画面喷薄而出的张力,绚烂而具有吞噬性。我们都等着画面中那道闪电的劈下,用力冲破束缚的人便可以像洪秀全诗中写的一样“风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飞龙定在天。”然后,希望就像黎明的溃堤,立刻世界就被金色充满。

 

所以绘画,首先是一种姿态,然后才是形式与题材。

 

《光》200×150cm 布面油画 2006

 

在马轲于偏锋画廊的个展前夕,我有机会到工作室拜访并结识这位给予我巨大能量的艺术家。马轲的右手宽厚,手臂结实有力,我想那是在大开大合的笔触中塑造出来的身体。他总是神采奕奕,但同时思维微观、视角独特,感情丰富却也“只对自己的热情负责”。印象最深的是马轲总重复的一句话:“人无再少颜,今天就是我们生命中最年轻的一天。”原来,他就是怀抱着这样充沛的精气神持续地生活与创作,日复一日地将生命力凝聚,然后一并倾泻在画布上。

 

在马轲今年的创作中,我们仍然能从中看到热忱与斗志。被压在巨石下的孙悟空却目光如炬,那也是画面中最亮的部分,仅仅两个点就是姿态的直接体现。一张叫《独白》的作品中,深邃的背景中孙悟空简化的面孔中仍可见威武的神态,双手紧紧握住的金箍棒是能力的体现,脚踩的明显、神秘而突兀的锥形球体,那是白骨精头部的变形。由底部发出的光,明显在孙悟空的气势下微弱了。

 

《孙悟空》299×253cm 布面油画 2022

 

《独白之一》200×150cm 布面油画 2022

 

是始终如一的表达紧迫性,让我们无法从马轲画面中找到任何负能量的黑点。也是马轲所拥有昂扬的创作姿态,让他的画展现出不容小觑的生气与力量。

 

《掘墓鞭尸(一)》200×150cm 布面油画 2017

 

自由、开放、交流

 

马轲工作室入口处的小格子里有一块匾额,上面写着“罗浮深处”,这四个字在道家理论中指修炼的福地,这里当然也是马轲的福地。“每天来到工作室,会静静地坐一会儿,抖落掉身上的社会性”。特别喜欢 “抖落”这个动词。当世界在凋零,一些衰败的秘密在晚秋逐渐暴露,地平线模糊的边缘开始渗出黑暗。只有这一隅艺术的天地才能轻柔地抚平一些外面世界的尖锐。很多人会好奇,为什么马轲从前作品中的呐喊和灾难,那些他早已建立起辨识度的可怖的、残酷的场景不见了。马轲说,“艺术家是一群与时代错位的人。高歌猛进的时候,我会看到危险;凋零涂炭的时候,我会看到自由、开放与交流。”我想当然也和这个可爱的,可以让人卸下防备的工作室有关。

 

《读书黑海》150×200cm 布面油画 2003

 

《顶硬上——夜》200×254cm 布面油画 2005

 

自由、开放与交流”这是为什么马轲最近两年会选择绘画《西游记》这个经典题材的原因之一。“《西游记》创作的年代是中国历史上最开放的岁月,四个勇士去探究另一个文化的究竟,我觉得如此开放的心态,在当下的时代是应该被重提的,自由与交流从未如此紧迫。聚焦到个人,我学习西方绘画,尤其我们这一代会尽可能多去欧洲美国的美术馆看作品,不管是从思想精神还是肉体经历,‘西游’也算是一个比较普遍的时代缩影。”

 

《西游记——夜渡》254×200cm 布面油画 2022

 

《西游记——柏拉图的洞穴》200×150cm 布面油画 2022

 

《西游记》在马轲笔下被表达得耳目一新,精彩极了。《夜渡》中师徒四人出现在荧光色的观念之线中,而莫名其妙的倒影又让我们想要凑上前去观察是否有被忽略的细节,这是马轲擅长的循循善诱。有时,师徒四人又从柏拉图脑袋形状的洞穴中冲出,那是艺术家在隐喻每个人都应该走出认知的洞穴,突破有限的文化模型。有时洞穴中独留一条直线(《一根红线》),四人也许已经走出,也许还在洞穴深处,这是马轲喜欢的戛然而止和悬而未决。

 

《一根红线》200×150cm 布面油画 2022

 

《西游记之魔窑》200×150cm 布面油画 2022

 

走近画面,我们看不到精心塑造的细节,但模糊不清的笔触与简单块面构成的人物完全没有影响到绝对严谨的画面关系。马轲说“绘画应该是在关系中”。他利用最基本的构成与关系来建立画面的平衡和律动:四个人物的塑造上,有时是单线、有时是立体、有时是块面;单纯的线条和颜色的明暗指示出了空间的远近;背景蓬勃的色彩团块也自成一格。几十年的经验与判断,让画面的结构与塑造上的取舍都不是空穴来风,悉数变化皆班班可考。

 

《空山》300×254cm 布面油画 2022

 

眼前的画,动态地引领着每一个观者的目光与兴致,我们看到有建设性的控制力和协调性是如何让整个画面产生连贯性,又如何让作品独立、完整。

 

行走在边缘

 

令人意外的是,马轲是一位十足的养花达人,工作室各处都有生机勃勃的植物,朋友家中无法存活的绿植最后都会在马轲手里起死回生。在他看来,植物是有生命的,叶片中的每一个气孔都在大口呼吸。这么多年来,马轲的气孔也从未忘记吸收新的养份。他没有自我膨胀于他取得的成绩——那些突破的拍卖纪录,那些颇有辨识度的创作系列。在他看来,“绘画是一件不断在边缘行走,并且一直扩大边缘范围的事情。”名气和掌声腐蚀不了马轲创作和突破的紧迫性,真正能刺痛他的是放弃探索和生长的可能性。

 

马轲“西游记与变形记”

偏锋画廊展览现场

 

30年来马轲躁动着、尝试着、穿梭于每一种新的艺术,并疯狂吮吸着关于艺术的一切。他不停留于任何风格,什么主题、技法、问题都束缚不了马轲。他对于画面拥有绝对的掌控权,他的意识拥有绝对的自由。纵观马轲的绘画历程,从最初的“顶硬上系列”“一个人的风景”“英雄时代”“成语故事”到2010年左右马轲画了许多一个人行走在钢丝绳上或卷缩在洞窟里的图示。近几年,马轲转向使用点、线、面、球体、椎体等几何形体来构成兔子、狮子、人体等平面形象,这些作品策展人鲍栋归纳为“变形记”。

 

马轲“西游记与变形记”

偏锋画廊展览现场

 

“变形记”系列源于毕加索对于马轲长久以来的启示。将颜色减少至黑白灰,有限的手段让马轲可以专注于人体构成的拼接,专注于构成与造型的训练,专注于主观意志与自信的建立。他全神贯注于当下的构想,陶醉于他所要表现事物的构想中,尽量让画面中没有不重要的东西。一幅画,也是画家意志的表现。

 

《不高兴》40×33cm 布面油画 2021

 

我问到“这个系列可以被归类为立体主义吗?”马轲立刻回答“当然不是,立体主义属于过去,定义不了当下的艺术。”面对他人的质疑他不以为意,早已过了需要对别人的期待负责的年纪。对于现在的马轲来说,“变”就是宗旨。

 

《老鹰之二》200×200cm 布面油画 2021

 

马轲今年52岁,是艺术保护了他,也成全了他,让他能够克服自己的消沉、怀疑,承接这份巨大的任务,并全身心投身于绘画的洗礼。浮如飘絮的情绪与思考被艺术家转化为视觉,但仅仅有视觉上的快感是不够的,从马轲这里我们懂得,姿态、内容、境界、灵魂、精神和智慧,这些才重要。

 

正如他的笔记中所说“俯就既有的概念、常规和惯性,俯就权力和利益时,绘画往往令我痛苦不堪。而摆脱种种束缚,在稍纵即逝的形象与当下建立某种隐喻的关联,也就是绘画成就的瞬间,我会欢欣鼓舞、踌躇满志,能够感受到人性的尊严与个体的崇高,恍若重生一般。对这种瞬间的渴望,是我绘画的内在动力。”

 

《一个人的风景》145×254cm 布面油画 2005-2006

 

绘画来自于经验,而不是知识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为什么人们在问你作品的时候,你很多时候不爱去解释?

 

马轲(以下简写为马):现代主义以来很重要的一个观念就是“读者中心论”。当代艺术不再是宗教艺术,宫廷艺术,政治艺术,艺术品不再高高在上,需要震慑、教育、感化或者催眠观者,艺术和读者是平等的存在。当观众对一件艺术品产生兴趣的时候,我想那是个体感受到自身存在并且明确意识是具有独立性的时刻。这中间不需要艺术家解释,读者也不应该将自己可以随意理解作品的自由拱手让人。并且,绘画上的交流十分困难,这种视觉上的语言形成更多依赖画家的经验积累。对于观者而言,绘画就是一个秘密,应该有着属于自己的答案。

 

《韦庄诗意——骑马上虚空》300×254cm 布面油画 2019

 

Hi:你的现代性启蒙是什么时候?

 

马:学画画得益于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我选择了油画而不是国画,对于异质文化的热衷是人的本能,对于现代绘画的理解过程是复杂的也是个人的,并没有统一的明确的时间线。现在的工具导致我们看到的世界,和世界中的自己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且我们一直都处在这种快速且剧烈的变化之中。

 

Hi:毕加索对你有怎样的意义?

 

马:在一个个体绘画的时代,每个人的绘画系统是不一样的。如果绘画是一片天空,那在我的天空中,毕加索就是最亮最大的星星。在美术馆看绘画原作的经历中,毕加索的作品从来没有令我失望过。每一次在他的作品面前,都可以看到一个新的世界。他的每一幅画似乎都在重申什么才是绘画,提示观者绘画还有无限的可能性。他是画家中的画家,是与造物主直接对话的人。

 

《折叠的人体之一》72×59cm 布面油画 2021

 

Hi:一遍遍画变形的人体或动物,这个乐趣和毕加索的乐趣有区别吗?

 

马:学习是非常必要的,毕加索对我而言是一座桥梁,也可以说是进入当代绘画的必经之路,但并不是我的目的地。我的实践验证了我的理解和认识。当今的绘画终究会是人们认知交流的节点,因此,艺术家应该是真诚的而不是虚妄的。

 

Hi:那为什么这个系列的创作集中在黑白灰?

 

马:我有意图地减少画面里的因素,这样可以更加集中解决目前我关注的问题。比如说如何脱离摹拟,如何摆脱我们看上去的这个世界的表面限制。

 

《没头脑》40×30cm 布面油画 2021

 

Hi:从2021年开始推进这样一个系列,对你来说有难度吗?

 

马:比如,我要画一只兔子,既不能是对于现实的模拟,也不能是其他画家风格的延续,我需要这个兔子是新的,又符合成物之理,成型之则。绘画本质上也是模拟造物主,只在画布上,发现并制定规则,是与造物主对话的过程。这绝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事情。一张画一定要消磨时间,一定要消磨到足够的时间。

 

《忧伤的兔子》300×200cm 布面油画 2021

 

真正的进步

不会轻而易举地后退

 

Hi:“刻舟求剑”这个成语故事为什么这么吸引你创作了很多张和它相关的作品?这是对同一主题不同形式的表达的初次尝试吗?

 

马:成语故事是小时候从父亲买的小人书上知道的。我想试着画出来,每一次结果总是会和你预想的不一样,然后我就重新来一次,再重新来一次。

 

《杯弓蛇影》200×150cm 布面油画 2011

 

Hi:为什么一个创作了几年的连续的主题会结束?会因为什么结束?

 

马:绘画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囫囵吞枣,又戛然而止的。画画的动力开始是围绕一种可能性,当为了结果而画的时候,动力就没有了。

 

《顶硬上——索家村》254×200cm 布面油画 2006

 

Hi:什么时期,追求你自己的独特性对于你来说是重要的?

 

马:独特性意味着价值。对于画家而言,只有绘画系统内部的独特性才具有价值,就像安东尼·葛姆雷(Antony Gormley)所说“作品一出,世界为之改变。”这个才是艺术家应该追求的高度,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观。

 

Hi:在发展自己风格的早期过程中,你有意识到自己的优势吗?你也明白自己的弱点并有意规避吗?

 

马:绘画对于我来说还没有这么功利,我也从没有如此目的明确地思考过这个事情。总的来说画画是开阔自己,挖掘潜力,接受自己的过程。我总是想多尝试。

 

《问》300×254cm 布面油画 2018

 

Hi:绘画30年多来,是否有经历过失败或者低迷或者放弃的时刻?

 

马:我只是想把画画好,所以不断的学习。还真没有想过放弃。预设结果就一定会失败。低迷是因为选择不清晰导致的。画画是我选择的人生,无论如何我都会坦然接受。绘画本身就是见证,每一次都是重新开始。

 

Hi:对你来说好作品的标准是什么?

 

马:相对于“读者中心论”来讲,标准与审美都是流动的,也是自由的。一个人不可能停留在一种美学的束缚里。艺术现象从来都不是静止的,只有人的认知可能是固定僵化的。艺术的最高标准反而是混沌的。

 

齐白石经历了抗日战争以及各种沉重的社会事件,但是你看他的作品永远都是那样平静,这种稳定感是一种文化的定力,在动荡的年代里更显的珍贵。这就是传统艺术,传统艺术家的精神世界与现实是分离的。当代绘画是另一种文化模式的开端。具有实验性和启发性,是快速变化和膨胀的,充满力量又十分脆弱。对我来说,这个好作品的标准是认识自我,能够重构自我与世界关联的节点。

 

《沙尘暴(九)》219×390cm 布面油画 2012

 

Hi:那绘画的紧迫性对于现阶段的你来说,体现在哪里?

 

马:现在手机上出现一幅女人体的绘画都要打上马赛克,这种自我审查已经到了荒谬的地步。可能也会因为这个我想画“马赛克人体”。

 

Hi:现在的环境,似乎在倒退。

 

马:我觉得社会并没有倒退,因为从本质上它可能都没有进步。很多人可能都是停留在19世纪,社会的进步并不只是表面形式的还有人的内在心灵结构。而且,真正进步了的社会,是不会这样脆弱的,更不会轻而易举地后退。

 

《思考的人》200×150cm 布面油画 2017

 

你不能停留

 

Hi:你会经常回顾自己的作品,反思一些问题吗?

 

马:我倒是经常思考我作为一个画家的选择。什么才是我们这个时代中画家应该有的样子。我觉得,变化者生存,那种试探性的,具有启发性的,不确定的可能性是我想要的。

 

Hi:最近最满意的一张画是哪件作品?

 

马:每一张画在它结束的时候,都是因为满意,因为在画布上发生了一个奇妙的能够抓住你打动你的瞬间,一张画必须有这样一个瞬间才会被停止,要不然就不会结束。但是画画的人,是不会停留在那个瞬间的。并且,也许一件现在看来可能很糟糕的旧作,在完成之时也是很满意的作品,并且是一件无法复制的作品。

 

《凝视》173×239cm 布面油画 2022

 

Hi:你觉得艺术家获得成就的因素中,天赋和努力哪个更重要?

 

马:天赋和努力都不确定。我觉得更重要的是选择

 

Hi:艺术家的名气意味着什么?对于赚钱这件事的态度是怎样的?

 

马:名气和赚钱都是艺术社会性的一面,艺术家还有面对虚空的一面,也就是人的生命意识。有教皇就有宗教艺术;有国王就有宫廷艺术;政教合一就有国家艺术。个体的艺术是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的产物。

 

《悲伤的欲望》200×150cm 布面油画 2011

 

Hi:绘画对你的意义是什么呢?

 

马:我只能说绘画是我选择的生命轨道,我借助这个轨道运行,让我的生命不是空洞而无一物。

 

  文:郑舒元           

  摄影:董林

*提供:偏锋画廊、马轲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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