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要看“懂”吗?

 

赛·托姆布雷,《无题》(Untitled)

油性涂料、铅笔、蜡笔,70×100cm,1967年

 

经常听到有朋友说去看当代艺术展看不懂,我给学生上课时问他们对当代艺术的感受,学生最大的困惑也是“看不懂”,再去看旁边的标签和解说,更加困惑了。这是当代艺术的尴尬之处,当然它成功的用一种学术姿态和学术话语(行业黑话,外人听不懂)把自己的尴尬变成了观众的尴尬。忽然想到了《十日谈》里那些教士修士们了。当然现在一般的观众都很敬畏当代艺术,嗯,敬而远之。

 

 

《喜剧演员》 毛里齐奥·卡特兰

 

对于如何看懂艺术作品这件事,估计是很多想了解艺术欣赏艺术的朋友的痛点。这个问题要细说起来比较复杂,但从具体怎么看作品来说也很简单。前一阵一个朋友在朋友圈里说起去美术馆看展览,展览看了,照片也拍了。但是一如既往看不懂,很纠结。本来想说两句又怕过于唐突就划过去了,但是想想这其实挺简单的一个事情,知而不言竟还有些愧疚感,就留言跟她说其实用不着看“懂”。,就行了。看着喜欢就多看看,感觉不喜欢就转身走人,完全不用纠结。所谓的“懂不懂”其实不是最重要的。很多作品也不需要“懂”。

 

 

杰克逊·波洛克作品

 

有人看不懂毕加索的画,就问他的作品是什么意思。

毕加索反问他听过鸟叫没有。

他:听过。

毕加索:觉得鸟叫好不好听?

他:好听。

毕加索:你知道鸟叫是啥意思?

他:不知道。

毕加索:那不就行了,你觉得好听就行,管他什么意思。

 

毕加索看起来像是耍了一个滑头,其实颇有机锋,看看下面这一段公案:

 

师《洞山良价禅师)遂辞沩山,直造云岩。举前因缘了,便问:“无情说法,什么人得闻?”

岩曰:“无情得闻。”

师曰:“和尚闻否?”

岩曰:“我若闻,汝即不闻我说法也。”

师曰:“某甲为什么不闻?”

岩竖起拂子曰:“还闻么?”

师曰:“不闻。”

岩曰:“我说法汝尚不闻。岂况无情说法乎!”师曰:“无情说法,该于何典?”

岩曰“岂不见《弥陀经》云: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

 

像么?毕加索要是云山雾罩的用一套理论去解释作品得多尴尬呀!那就是“一句合头语,万年系驴橛”。毕加索不会那么干,大道相通,古今不隔。

 

物理学家费曼讲过一段经历:他小时候跟另一个孩子在野外玩儿,看见了一只鸟,另一个孩子就问他知不知道这只鸟的拉丁文名字,他不知道,那孩子很得意的说出了那个鸟的学名,这让小费曼很沮丧,回到家里他爸爸觉察到他的沮丧,就问他怎么回事,他告诉父亲这个事,他父亲就说:他仅仅知道个名字而已,他知道那个鸟的名字并不代表他就了解这只鸟,那是完全不同的事情。而今天对艺术的理解在靠近那个知道鸟的名字的方式。

 

 

黑翅长脚鹬(拉丁文名:Himantopus himantopus)

 

艺术作品本来就不是跟你解释世界是怎么样的,那是知识的任务。艺术不是知识,艺术就是世界本身,就是存在本身。他已经全部袒露呈现给你了,你需要做的是看他感受他,他如果吸引你,你就好好享受他,跟他拥抱跟他相融,哪里还需要问什么意思,突然问什么意思不是很跳戏吗?

 

 

我看展览大概四种情况:1,作品看不懂,也不想懂,转身走人;2,作品看得懂但不是我的菜,转身走人;3,作品看得懂也喜欢就慢慢看,看到爽为止;4,作品看不懂但就是觉得他有某种东西吸引我,说不上来是什么,但是我喜欢,这种作品会很上头,看完了还念念不忘。

 

 

某种意义上看艺术作品跟谈恋爱一样,首先你要喜欢他,喜欢才继续深入了解啊,不喜欢你还去跟他唠半天不是浪费时间还给自己添堵吗?真喜欢就可以多看他的作品,也可以去了解一些背景知识,但这都只是辅助手段而已,而不应该成为引导你的东西。自己对作品最直接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而现在很多人的观展方式是本末倒置,看一眼作品就跑去看介绍说明,本来作品本身就应该是把艺术家的精神信息传递给观众的载体,可以说它是信使。一个作品如果不能传递信息给你,它对你就是无效的。这种无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它说的语言你不懂,虽然它说了些很有意思的东西,但是你不理解。这种是需要时间去了解和熟悉这门语言,但是不喜欢就算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它本身就是空洞无物或者自己都没搞清楚要表达什么,词不达意,这种作品就不用浪费时间了。现在很多当代艺术作品就像断了腿的信使,作品介绍说明是它的拐杖轮椅,或者像哑巴歌唱家,他在唱歌,你只看到他嘴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你需要看一份说明书才知道他唱了什么。嘿这还蛮像行为艺术的!

 

 

西方的艺术院校好像有专门的课程教怎么介绍自己的作品。我女儿有一次就跟我说她在课堂上听到同学对着一堆破纸片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高深的理论,每个同学都很能说,她总结:就是听他们说比看作品更有意思。不知道杜尚看到这个情形,会不会后悔他发明的当代点金术?我又想起了《十日谈》里那些教士和修士们。

 

看展览就这么回事,你免费看或买张门票看,不用有什么压力,最坏的结果就是你看了一个很糟糕的展览,不会变成你的负资产,没什么可纠结的。就像在街上看到帅哥美女你就欣赏他的美帅就行了,遇到不帅不美的看不顺眼的不可理喻的不看不理就行了,说白了跟你没太大关系,不管你看到的是塑料美女还是租车霸道总裁,对你都没啥影响,只是一眼之缘而已。

 

但是买作品跟看展览就不一样了,那就不是在街上欣赏帅哥美女或者谈个恋爱那么简单了,那就是谈婚论嫁,真金白银要花出去,这就需要深入了解他的家世背景来龙去脉了,不然很可能你买回来一堆负资产。昨天刷到一个小视频,一位人生导师说:谈恋爱是凭感觉,感觉好就行了,婚姻是利益交换,不能光凭感觉。双方利益是要平衡的,否则就无法维持。挺有道理。不过这都是理性思维,现实中,疯狂恋爱不顾一切的要跟一个人在一起的事多了去了,很多坏结果,也有好结果。也有理性计算战胜了情感,抛弃心头好,若干年后发现错过了潜力股这种,所以买作品没啥可建议的,这都是缘分。如果一定要给个意见,还是买自己喜欢的,喜欢到欲罢不能,那就买吧,量力而行,钱花的不肉疼就行。

 

 

那么我们不需要看懂艺术吗?随便看就可以了吗?也不是,从不懂到懂,懂到什么程度,这大概是可以穷其一生去探索的事情,其乐无穷。范景中老师写过一篇文章叫《艺术欣赏与附庸风雅》就是讲欣赏艺术是有一个从不懂到懂的过程,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懂艺术,不懂而尝试着去懂甚至装着懂就是附庸风雅,一切艺术欣赏都是从附庸风雅开始的。不要嘲笑附庸风雅的人,喜欢艺术的人谁还没个附庸风雅的时候呢?我刚学画画时听见旁边同学说塞尚很厉害,可是我不知道塞尚好在哪里,画面歪歪斜斜的,透视好像也不太对,也没有很精细的刻画,感觉还有点粗糙。但是我没敢承认自己不懂,也顺口称赞表示自己也懂的样子。但后来经常在博物馆里不断地看到,每次看到因为知道他是重要的艺术家总是要看看的,过了很多年后,我终于感受到他的好。所以懂还是不懂大概是跟熟悉程度相关,越熟悉懂的可能性越大。

 

 

《静物》塞尚

 

就拿普罗大众都知道的梵高来说,我从高中开始学画画就知道梵高了,而且那时有着一知半解的热情,去借他的传记来看,那时的书印刷质量也很差,也没机会看原作,以为他的画就是那样的,从一个初学画画的人的角度看,我认为画的写实程度高的古典绘画,比如伦勃朗、达芬奇、委拉斯贵支这些人的画是好的。

 

 

《自画像》伦勃朗

 

而对于梵高的画,觉得他那种歪歪扭扭的造型可能是天生执拗的缺陷,对,我当时觉得那是缺陷,而这个缺陷成了他的风格,那些扭曲的笔触形成的漩涡一样的星空或者是街灯更是他精神疾病造成的异于常人的错觉,正常的人是不可能画成那样的。他写给弟弟的信里提到他初学画画时痛恨画石膏像,因为那些石膏没有生命力,而他更喜欢画活生生的人,特别是那些教区煤矿里的底层百姓,他们的脸上都饱含生命的印记,他的画要去把他们的生命留下来。

 

 

《吃土豆的人》

 

那时他的画黑乎乎的,那些人都骨骼奇怪的凸起,身体都有种畸形的姿态,我把这一切都归因于他的天然笨拙,也就是他天生就不会好好的正常画画。我那时认为自己已经懂梵高了,其实不太懂。

 

 

《收割者》

 

前一阵楼森华兄发了一组梵高的素描,我惊讶的发现,他初学画画就能画的非常好,那种普通正常的好。

 

 

梵高的石膏像练习

 

 

 

梵高的素描练习

 

而后来的画就“不正常”了。

 

 

这很明显的说明,那些看着怪怪的造型是他自己要这么画的,而不是他只能这么画。那么他为什么不好好画呢?我们看看他自己怎么说的:

 

人的灵魂里都有一团火,却没有人去那里取暖,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囱上的淡淡清烟,然后继续赶他们的路。

那我们要做什么?给心中的火添柴,不管多焦躁,也要耐心地等待,等到有人想要来访,在火边坐下来。”

 

“我是怎样的人呢?无足轻重 ,古怪,还是格格不入?一个现在没有社会地位的人,总之就是一个低到尘埃里的人。我愿用我的作品来表达一个无名之辈内心的所思所念。”

 

“这一切更多基于爱而非怒,更多基于平静而非激情,这就是我的理想抱负。”

 

“而生活的本质 就是艺术。”

 

我常常觉得自己无比富有,当然不是指金钱方面(尽管我现在贫穷,但也许不会一直如此),而是我有幸找到了自己的事业,可以为之投入全部身心和灵魂,而这份职业又能给予我启发,赋予我生命的意义。

 

“我的心情是多变的,这不用多说,但是一般来说,我能保持内心的宁静。我对艺术有着强烈的信仰,坚信艺术如激流,能将人带到极乐之境,不过,人本身也需要付出努力。”

 

—梵高书信集

 

我们对梵高印象是个充满狂躁激情的怪人,这是多么大的误解啊!我们认为他的一生痛苦不堪,穷困潦倒,没有丝毫幸福可言。这是多么大的误解啊!我们以为他是一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这是多么大的误解啊!

 

他看世界那么的清晰明澈,因此他的画也是如此清晰明澈。他与世界的关系比我们更加融洽,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是那些只看到烟囱冒烟而看不到心中那团火的人。他是多么幸福啊!当他完成一张满意的画作时。这种幸福是无法用任何其他东西替代。这是创造了一个世界的幸福,这是他的生命融入永恒的幸福,他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上面他书写的文字就说明他很清楚的知道,这些文字是多么诗意而深刻的理解这个世界,而他的心灵是多么敏感、柔和、平静但又如此的坚定自信。他痛苦吗?非常痛苦!他幸福吗?幸福得无以复加!

 

2002年我留学期间去阿姆斯特丹玩儿,梵高美术馆在帝国博物馆前面的广场中心,我当时已经觉得梵高是个太久远的艺术家,而且是那些附庸风雅表示自己喜欢艺术的人或初学者才挂在嘴里的名字,跟当代艺术没有关系,也在其他的博物馆里看过原作,我竟然没有很强烈的欲望去看梵高博物馆,但是来都来了,就在眼前,还是去看看吧。(我是多么的浅薄和自以为是!)

 

进了美术馆,展览动线基本是按时间顺序设置的,那些熟悉而陌生的画面一张张的出现,(熟悉是无数次从印刷品上看到这些画,陌生是从未看过原作)那些黑暗中愁苦的人、愁苦的鞋子和憨厚朴实的土豆。

 

 

 

 

但是转过一堵墙色彩就开始明亮起来,田地,种地的人,果园,房子,街道,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乡村风景,在梵高的笔下却有了辉光,如上帝创世时说要有光,世界就在这光中展开来了。

 

 

 

我发现,梵高的色彩并不特别鲜艳,每种色彩都是调过的,而不是把挤出的纯色颜料直接涂到画布上(以前我以为的那样),单看一个色彩都很柔和,但所有的颜色组织在一起时就开始发出明亮耀眼的光芒,这光是从颜色的共振中发出来的,其实不如说是从梵高心中那团火发出来的。

 

 

越往下看有种震动慢慢从心底涌出来,混合着喜悦,悲怆,荣耀,怜悯…走到中间展厅,人头攒动,安静无言,听到有人小声的哭泣。一张蓝色的画出现在眼前。

 

 

顿时整个世界寂净清凉了。

 

很久我才缓过神来,刚才搜图片时我发现这张画不是很大,但是在我记忆里很大,甚至有种无边无际的感觉,这张画很可能受东方艺术的影响,但这不重要,看了很久,感受无以言表,可能用佛经里“悲欣交集”来形容比较贴切。

 

 

弘一法师圆寂前手笔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张画是他送给他弟弟新出生的孩子。难怪如此祥和宁静,又生机盎然。但是这都不重要,就算不知道也不影响我的感受。

 

在展厅最后是《麦田里的乌鸦》

 

 

这是一个悲剧的高潮,也是剧终。血色的路劈开金色的麦田,天空的蓝色阴郁的发黑,乌鸦从其中倾泻而出,如死神的信使。这是梵高死前不久画的。

 

看完展览出来,回到人间,一个平庸的世界,但内心余震还一直持续。晚上回到住的地方写了一篇文章来记录我受到的洗礼,文章现在早已找不到了,但是那震撼永远无法磨灭。但是我就“懂”梵高了吗?我只能说我以我的方式去理解他,仅仅是我的理解,而且不同时间理解也不一样。我给楼森华兄发的梵高素描留言:“他的确是天才,大部分人被这些东西(技巧)束缚一辈子,且奉为圭臬,有一次看到一个教补习班的人居然说梵高素描画的不好[抠鼻],他不是画不出来那些技巧标准化的东西,只是他受不了这种没有情感的技术,他很快就甩掉这些技术直奔自己的灵魂去了,越往后都是灵魂捕手的杰作,用禅宗的话说就是不造作,真实不虚。”

 

 

 

 

这些朴实得掉渣的素描,画的不是什么奇特罕见的美景,就是最平凡的世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是…一个现在没有社会地位的人,总之就是一个低到尘埃里的人。我愿用我的作品来表达一个无名之辈内心的所思所念。”

 

 

《自画像》

 

而这个无名之辈的眼里的这个平凡世界却是奇迹,他目睹这奇迹,他要把这奇迹画下来,他的手是上帝之手,这些画就是他见证奇迹的证物。而他是低到尘埃里的人,正是这个低到尘埃的人心中的火照亮了世界,让后来的人聚拢来,在这团火旁坐下来得到温暖。  

 

邱岸雄4月6日于上海

 

 

《播种者》

 

写到这里觉得可以结束了,但发现好像有点偏题了,哈哈哈,本来是要说怎么看当代艺术的,不过无所谓,先这样吧。

 

如果想了解西方当代艺术可以看威尔.贡培兹写的《现代艺术1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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