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培明:我为什么热衷于绘画死亡?

在已经结束了卫生紧急状态的法国,

画家严培明已经三年没回家乡了。

这些年他换了一种色彩亮丽的风格创作。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世界观

 

SECTION A

绘画死生

 

2020年,法国在3月和10月两次宣布全国“封城”,艺术家严培明每天往返于第戎的家和工作室,每日目之所及的街景都是一片沉寂,只剩三三两两因为遛狗被允许外出的人。

 

对严培明来说,封城没有太多地改变他的生活习惯,他依然像往常一样,每日十几个小时泡在工作室。但多次表示自己不爱社交、甚至曾因为不喜欢大城市的喧嚣而迟迟未在巴黎置办工作室的他,竟也觉得不习惯。

 

朋友都只能在手机上见面,他不再能像2020年以前那样,买一张机票当天就从巴黎飞上海,家乡从未变得这么遥远。“好像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整个世界一下子停止了。”

 

世界停止了,画家手中的画笔不停。对于严培明来说,画画是他面对恐惧和困惑的方式,尽管大多数时候并不能帮他解决什么问题——偶尔也有例外,1980年代从第戎国立美术学院毕业后,他靠一批名人的单色肖像画在西方一举成名,它一反严培明中学时期在上海画的宣传画风格,粗犷的笔法、黑白或红白的单色调和随意滴在画布上的油彩在保留名人气质的同时,也为名人祛魅。

 

艺术家严培明在工作室。 

 

严培明戏称他是“利用他的形象”:“当我生活困难的时候,一画这些肖像肯定有人买的,他可以解决我所有的问题。”他后来还画了很多名人,李小龙、迈克尔·杰克逊、奥巴马……他们在他的画笔下都变成了他口中身份不明、形象不明的“反肖像”。

 

凭借他富有表达力的独特笔触,和他的画中喷薄欲出的古典技法和现代议题之间的张力,严培明成为了西方艺术界的明星;2009年,他更是成为了第一个在卢浮宫举办个展的在世艺术家。严培明也用肖像画直击社会问题,他画死去的士兵和难民、狱中的女囚犯、孤儿和农民工的孩子,不论平凡还是伟大,他以同样巨大的尺幅和冷静的基调揭露生命脆弱和转瞬即逝的本质。

 

过去二十年,严培明热衷于画死亡,尤其是自己的死亡——他在其标志性的单色画里反复预演自己的死亡,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和方式。他也在画里幻想自己变成骷髅——但这又和巴洛克时期盛行欧洲的虚空画不太一样。虽然有着类似的悲观底色,但严培明热爱生命,画死是因为他太想活着,人的一生太短,还有太多的事想做。

 

严培明《自画像》2022

 

SECTION B

家乡与月光

 

疫情期间,严培明第一次画了戴口罩的自画像,半张脸被遮蔽,直视观众的目光却愈发犀利。在另一个系列里,他画了四张更情绪化的自画像:《诱惑》《恍惚》《冷静》《疲惫》,光从不同方向照向他的脸,一天的时间就这样静静地从他身上流过。像是小时候在上海十几平米的房子里,没有模特,只有一面镜子用来作画,画家又一次有了充足的时间观察自己,这一次画布变成了镜子,映射出画家在隔离状态下的内心世界。

 

除了自画像之外,严培明也画了一幅描绘疫情期间社会风景的《新冠大流行》,灵感来自十六世纪的《伊森海姆祭坛画》——这幅画为马蒂亚斯·格鲁内瓦尔德为伊森海姆的圣安东尼修道院绘制,该修道院也是当时最有经验的医护治疗疑难病症的地方,而《伊森海姆祭坛画》是一幅表达疗愈和希望的画作。《新冠大流行》呼应了该祭坛画的主题,虽然画面铺陈了大面积的黑色,无边无际的黑夜暗示绝望的隔离生活,但艺术家却故意留下了一抹月色,因为“月亮过后就是太阳”。艺术家自己也化身工作者,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地上,这是他表达想要加入抗疫、“帮助这个社会做些什么”的朴素愿望的方式。

 

严培明《新冠大流行》,2020

 

如今,法国已经正式结束了卫生紧急状态,媒体不再报道感染人数,美术馆里人山人海,严培明搭飞机去意大利看展览场地,整个飞机上只有他一个人戴口罩。生活似乎已经恢复了常态,但人们仍然需要时间去习惯,甚至是在法国人一向引以为豪的社交礼仪上都显得无所适从:见到彼此不知道是该行贴面礼、握手,还是点点头打声招呼。

 

严培明期盼回家,他已经三年没回过家乡了。上一次久别上海,还是因为严培明自己的少年意气:1980年离开家来到法国学艺术的他,坚持不在蓬皮杜办展就不回国,直到1991年他和陈箴、谷文达、黄永砯、蔡国强参加了侯瀚如为蓬皮杜策划的联展,才终于回到阔别11年的中国。

 

他对上海无疑有很深的羁绊,他在这里度过了物质匮乏却精神富足的童年,在屠宰场工作的父亲和在弄堂加工厂做手工的母亲不懂艺术,却给予他他们能给的最大的支持。父母去世后,他不停地在画里让他们重生,并且毫不怯于在世界上最神圣的艺术殿堂展示父母的肖像——最神的一次,他在卢浮宫《蒙娜丽莎》的隔壁用垂死的自画像面向父亲垂垂老矣的肖像,中间是一幅灰色的、被置于骷髅之间的蒙娜丽莎肖像。用这种方式,严培明反复地表达对父母的感谢与思念。

 

严培明《清晨的上海》,2022

 

最后一次回上海是在2019年的冬天,他住在宝格丽酒店,每天早上起来从高层眺望雾中的风景,房子退得很远,很美。

 

2022年,他把记忆中朦胧的上海风景画了下来。不同于他在2019年画的另一幅庄严肃穆的上海——呼应法国现实主义画家古斯塔夫·库尔贝《奥南的葬礼》的《上海的葬礼》,他用黑白两色画下了至爱的母亲的葬礼,这幅《清晨的上海》用了更亮丽的黄色,仿佛阳光随时都会拨开云雾。严培明把这幅画卖给了一位困在纽约的上海朋友,挂在家里,家乡好像又变得近一点了。

 

SECTION C

生命本能的呐喊

 

最近几年,严培明不再像以前那么执着于单色画的创作,他的画里也出现了更丰富甚至明亮的色彩。2022年春天,米兰的Massimo De Carlo画廊展出了严培明的一系列新作,其中一组描绘四季花朵的画,颜色鲜艳到几乎不敢相信是出自严培明之手。当被问到在创作上的转向,严培明保持了一贯轻描淡写的态度:“对一个画家来讲没什么禁忌的,艺术家没有边界,按照自己的心情表达而已。在目前的世界,画点花心态会好一点。”

 

严培明《Spring Flowers》《Summer Flowers》《Autumn Flowers》及《Winter Flowers》,2022

 

最近,严培明在准备今年7月在佛罗伦萨斯特罗齐宫开幕的个展,这座去年刚刚为杰夫·昆斯举办过个展的艺术博物馆,今年将会成为严培明的主场。艺术家像小朋友一样兴奋地展示着展馆的图纸和中央天井的照片,他计划在天井展出他正在创作的新作——呐喊的狗和老虎,还有呐喊的自画像。在艺术家看来,这些来自生命本能的呐喊是临死前的挣扎,是呼救,是一种对战争的恐惧和悲哀,和对和平世界的向往。

 

上图:严培明工作室的绘画工具

下图:2022年,严培明受轩尼诗之邀,创作了《大汇聚》,以奔腾的十二生肖绘出生命的本能

 

再一次地,严培明用绘画来表达自己对社会事件的批判,并在更私人的层面上试图去对抗自己作为个体、无力改变一些事时的无助感。他计划把呐喊系列画得很大,让走进来的观众无处可逃。这或许很残酷,但严培明从不试图逃避或美化现实,正如他反复画自己的死亡一样,把血淋淋的真相赤裸地呈现在观众面前,怀抱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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