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兮写雷杰：我出发了，但…

4月中旬的长沙，走在岳麓区一条山边小路，桃花微甜的香气被微风抱起，弥漫在走向雷杰工作室的脚步中。自山脚的阶梯，跟随着雷杰干瘦的身体走向他的工作室。四只通体黢黑的走地鸡在山坡闲散地踱步，迎着擦肩而过的人类，步伐既不傲慢也不慌张。也许是气候的原因，工作室的密封状态十分的“随性”，由于房顶与墙面连接处的空隙和开窗通风的习惯，昆虫舞步随时擦肩而过，让对面饮茶的我们，仿佛融化在一窗之隔的自然之中。也许，身处于自然之中，工作室平添了自我和随性的气息，音乐的音量撑满了整个空间，环顾四周，一幅幅作品“自由”地挤靠在墙上和墙下，雷杰的工作室似乎随处散发着他的性格与气息。

“我出发了，但…”取自小津安二郎1932年拍摄的电影《我出生了，但…》。影片是一部黑白的默片，拍摄的初始想法是制作一部儿童片，随着拍摄与剧本的修改与推进，最终呈现出“偶然”地成为第一部现实主义电影。通过儿童视角的观察和感受，逐渐剥开了成人世界真实的社交和权力法则，展现了彼时日本社会森严的阶级结构。雷杰善于在偶然之中找寻每幅画的起点，人物与情景的设定，同样在绘画过程的不确定性中随时生成。所以，在雷杰近年的创作中，放弃了之前“抽象表现”的样式，同时在新的绘画中，很难找到系列性的连续生产方式。仿佛小津安二郎的镜头中偶然闯入的卖豆腐的自行车一样，将每天不同的心情或情绪带来的心理映射，转换成激发出任何可能性的动机。

马赛克的起缘，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大胆想象，发明的人便秘时盯着远处的墙壁发呆，突然悟出"用微小的石子拼凑出幻想中的世界地图"。也许，这样的灵感来源是河水激荡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频率，凑巧与肠道蠕动的节奏，在大脑里形成了一种图腾的幻象，图像形成的逻辑，藏在幻象的缝隙之中。只要你蹲得足够久，时间总会把胡思乱想的惊喜带进现实。

片段回忆 / Fragments of Memory

2023-2024

布面油画 / Oil on canvas

108×156 cm

春之观察 / Observation of Spring

2024-2025

布面油画 / Oil on canvas

108×156 cm

雷杰绘画的过程，也像是在捕捉雾霭中的幻影，那些时隐时现的感知，如同深海中的浮冰，带着潜意识的余温，撞进现实意识的表层。随时出现的形象，在脑海中闪过，他不会率先追问意义，而是拿出纸笔捕捉，因为直觉告诉他，混沌中也许藏着最鲜活的生命力。

时间有时是碎片，被切成一块块小时间。雷杰创作的逻辑，往往来自某个小时间产生的朦胧的感知和心理投射，模糊又清晰，雷杰会抓住稍纵即逝的感觉，每张绘画都有着不同的想象空间，这与他每天在纸上的手稿创作有着直接的关系。雷杰将纸上的创作，视作打破自我思维与手感惯性的练习，试图突破自己固化的边界。这样不断的小型创作过程，造型和形体变形的实验中，让雷杰体验着更多的可能性，以及多样的独特的图像内容，每个角色似乎都有着独立的生命。不存在完整的背景故事，无需阐释从何而来，向何方去。这种摒弃上下文的创作方式，让雷杰的作品，突破了自己绘画的边界，通过小时间构建出独特的精神场域。

这使我想起小津安二郎镜头下的东京街巷和固定的室内场景，那些看似"无剧情"的日常切片，将生活的想象力带入又导出。雷杰的绘画，没有宏大的叙事，平稳的使人物在静谧中保持跳跃，沉浸在个人的情感输出中，转而寻找更本质的自我状态。笔下卡通形象的人物，像从梦境中直接剪裁下来的碎片，没有前因后果的束缚，却因时间塑造出的单纯，而泛出了光芒。

精灵迷离 / Hazy Fairy

2024-2025

布面油画 / Oil on canvas

160×240 cm

红皮车—迷失 / Red Car-Lost

2024-2025

布面油画 / Oil on canvas

80×100 cm

没有倒计时的紧迫感，也不存在必须抵达的终点，画面像被摘下日历的空白页，或者裙摆扬起时凝固的风，时间在此处褪去线性的锋利，化作可折叠的丝绸，在每一段小时间的切片中形成的二维平面上，延展、折叠与摩挲。

‌"百花不落地"是粉彩瓷器的一种特殊装饰手法，花朵纹样密集的构图，完全覆盖了瓷器的釉面，不露出瓷底本身的留白。“不落地”的制式，通常以牡丹等大朵花卉为中心点，四周环绕菊花、茶花、月季等小花，呈现出“万花成堆”悬浮于空中的视觉效果‌，创烧于清代康熙时期，景德镇御窑出品的瓷器。延续到乾隆时期，正值与欧洲洛可可艺术重叠的时代，‌"百花不落地"结合了彼时东西方的艺术审美与风格，成为外销瓷的重要代表之一。

作品《繁花不落地》中人物刻画的密不透风，充满了整个画面，构图中没有留白和间隙。即使不患有密集恐惧症的人，也很难找到观看此画的入口。手稿的展出，成为了打开“魔盒”的密码。

繁花不落地 / Blooming Flowers Never Fall

2024

布面油画 / Oil on canvas

125×180 cm

笑过了的过去 / The Past that has been Laughed

2024-2025

布面油画 / Oil on canvas

80×100 cm

雷杰的人物没有初始的设计，从手稿的中心出发，在画面中不同位置设定颜色各异的点位，点位延伸出随时蹦现的人物形象，不同的点位产生了整体构图的稳定性。如同小津安二郎与伯格曼影片中经常出现的三角构图，强调故事中空间和事件的关系，以及稳定而牢固的视觉结构。同时，可以轻易的解密出画面中人物的关系和阶级身份，而生活用品在三角形构图中的使用，勾勒出故事的背景、时代、语境等重要的信息。“繁花不落地”多层次的构成与设置，形成色彩点位赋予繁复层级的解析。手稿中可以看出，从白色的点位开始最底部的人物描绘，红色成为白色上面一层人物的坐标参照，两层处于人物的相互延续和扩散，而非覆盖的关系，借助红色点位的拓展，将白色点位画好的形状进行补充与平衡。蓝色与黑色的点位逐层完成，在不断地塑形、修整和色彩平衡的过程中，画面被均衡地填充至密集的状态，既有动态的跳跃感，又具有平面的平衡度。在观看时，通过不同色彩的点位剥离繁杂的形象，或者通过形状返回点位，一层层的进入画家的思考之中。

“不落地”在雷杰的创作中有着另一层含义，他没有将生活本身的经历和现象直接的描述在画面中，而是转换成自己编纂的卡通形象和超现实的场景。这也许是他脱离现实的最佳路径，在想象力的田野里飞奔。他不追求情节的跌宕起伏，以一种慢条斯理的节奏展示自己。这种缓慢的节奏，将家庭生活的平淡和追求的志趣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不去直面的谈论现实，也许是雷杰坦然面对现实更为直接的方式。‌‌‌‌

空镜头在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通过空荡荡的走廊、无人的房间角落等画面，流淌着静谧、惆怅，甚至无奈的氛围。如同戏剧中的停顿，让人回味或思考复杂的情感与命运。雷杰的绘画中，也有着留白产生的镜头感，大面积的灰色调背景，像是收敛起悲伤的情绪，压抑的同时，渗透着淡淡的幽默感。作品《漫游》，出现了奇异的山体，像极了粗糙的舞台布景，甚至如同一块块被风吹起的布，堆叠挤压在一起。几何形体贯穿于多幅绘画，球体、锥体、正方形、三角形的结构，让画面失去真实景观的对照，杂糅出荒诞又诙谐的另一个世界。

漫游 / Wander

2023-2024

布面油画 / Oil on canvas

165×240 cm

一个平淡的夜 / A Plain Night

2024

布面油画 / Oil on canvas

240×160 cm

2001年，雷杰在北京学习艺术与生活时，刘小东等艺术家的展览，也让这个小镇青年大开眼界，对绘画有了从未有过的认知。当时，地下摇滚乐的演出，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仿佛另一扇大门被打开，摇滚音乐现场的全新体验，将荷尔蒙和反叛意识的混合体加速进入了身体。当我在他工作室看到一张张熟悉的CD时，我突然感觉雷杰画面中奇幻与荒诞的构成，是送给自己青春记忆的留白，神秘且诙谐，却存留着淡淡的悲伤。

儿时的迷乱 / The Confusion of Childhood

2024-2025

布面油画 / Oil on canvas

160×240 cm

雨水痕迹 / Traces of Rain

2024-2025

布面油画 / Oil on canvas

108×180 cm

“我出发了”，也许是雷杰在此时阶段的起始点所做出的动作，或者像是自我与时间的对话。也许，对话便是画笔的每一次纠结，没有台词的锚定，颜料的碰撞进入偶然性的裂变之中，试图让每次的创作成为独立的节点，重新塑造着"出发"的定义。“但…”，这个未完成的语法结构，并非指涉否定的意向，而是基于无限可能性的表达，摒弃了思维和手的惯性，将自己悬浮在某个未知的纬度，获得更大的开放性，逃离绘画固有的意识所建立的限制和边界。这种创作中的不确定性，恰如默片放映时突然跳帧的胶片，在视觉习惯的断裂处，触碰到接近自我本能的呼吸。

冯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