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起天霖：愿有情”展览现场，马刺画廊，北京，2024
马刺画廊正在展出程起天霖个展“愿有情”。此次展览是程起天霖在画廊举办的首次个展，在Gallery I展出艺术家在近三年中创作的15件绘画作品。此次展览特别邀请到艺术家的好友林雨扬撰写文章，我们在此与您分享全文。
程起天霖：没有名字的人
文/林雨扬
2018年，程起天霖住在伦敦西南方向郊区的温布尔登（Wimbledon），而学校位于城市中心西敏区（Westminster），距住所约十三公里，有课时他才前往。温布尔登的住所不但靠近森林公园，本身还附带一座小院，程起天霖乐意亲自种植一些基础蔬果，但最令他在意的是院里一株腊梅。伦敦年均气温仅十摄氏度有余，花开得够盛，牵动思乡的心。
程起天霖2018—2021年于温布尔顿住所小院的腊梅，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正式将自己的绘画工作室搬回三义乡，是程起天霖从切尔西艺术与设计学院毕业之后。（当然其间经历过诸多琐事与不快，譬如在英国时因驾照问题新买的车子被拖走、房屋设施老化损坏带来的维修责任、一如既往地不喜欢伦敦的天气等等。）程起天霖成长于台湾苗栗的广盛村，中学时期举家搬至双潭村，一个主要居住着客家族群、众山环绕的老龄化村庄。
于三义乡双潭村住所的田园风光，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风吹草动之间，一切的秘密都在里面。”程起天霖珍视自然乡野环境给自己带来的种种身心体验。他亲自设计和参与修建位于山岭田间的工作室；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他担下振兴双潭村的社区责任，投入劳动与社区服务中：白天置身于规划废耕农田的再开发、恢复乡镇自然景观等事务，并尝试围绕自己的工作室建造艺术家聚落，用以组织工作坊活动、开展艺术家驻留项目；晚上八点左右回工作室，闭门开始画画。
程起天霖工作室，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对程起天霖来说，“绘画是舒展精神的最佳媒介。”也正因如此，他几乎总在夜幕降临时才开启一天的创作，因为白昼要留予田野、树木与叶隙之间流动的阳光，似乎借此能够获得饱满的灵性滋养。幸免于他者他物的纷扰，唯有自我与画布面面相对，他时时提醒自己珍惜这自私的绘画时间。
“程起天霖：愿有情”展览现场，马刺画廊，北京，2024
观看程起天霖的画时，观者几乎难以察觉任何一种确切的时间与空间，画中形象似人类似神祇，而其所处场景也提示着时空距离的遥远：不同于酒吧、办公室或医院，程起天霖笔下的画中场景剔除了具体的现代性的符号；叙事多发生在梦境般的草坪和奇珍异木旁，或者有着方形烟囱的屋顶上，甚至漂浮在一片虚空的棱镜光芒中。
程起天霖，《捉取心敘事曲》，2022，布面油画，三联，每幅210 × 90 cm，整体尺寸可变，图片由艺术家和Linseed Projects提供
程起天霖的创作常从经文故事引申而生。以三联画《捉取心叙事曲》（2022）为例，作品从左至右依次描绘人间、二禅天的“光音天”、地狱，天地人在三联画间轮回往复。 “光音天”是色界的一层，此天明光普照，其中天人交流以光替音，彼此口出光明、互晓其意，本该安乐无碍、寿命长久；第二联画颇具深意地刻画了光音天人因心存好奇而下凡的境遇：彼时地球初成，地乳如泉接连涌出，天人食之有醍醐甘味，渐无节制以致原先曼妙轻灵的身体不断下坠，直至沦为粗重的血肉之躯，直至神通尽失、词不达意，从此有了美丑之分，男女之别，是非云云。更耐人寻味的是，画中光音天人身后的景象竟是“创世纪”，一只由撒旦化作的蛇正盘踞于生命树上，而树梢的善恶果实亦是丰满多汁、足具诱惑，种种迹象皆暗示天人坠凡后再无清净的人世命运……再一瞥邻篇地狱之中，一切食物在入口时皆化作烈火灼烧喉舌，面容慈爱的地藏菩萨正以宝瓶中的甘露水消解饿鬼清凉。地藏菩萨身临万劫不复之地、背靠光音天人，其头顶后方植物也与生长着乐园草木的二禅天相接，二禅天的树木又与凡间的山野丛林共享枝干。物质在不同状态间流动辗转，在这无限流动之外，却仿佛有双遥远的仁慈之眼，长久地静观其变。
程起天霖，《时间无情》，2022，布面油画，60 × 50 cm，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实际上，程起天霖的绘画实践并非对某种单一信仰的追逐刻画，而是以泛信仰（Omnism）视角，在画面上对典故与角色进行综摄（syncretism）。《时间无情》（2022）呈现门徒哀悼耶稣的经典场面，然而画中人从面容到衣着都指向了脱离原始典故的人种与文化。在此，尽管对这项明显的冒名顶替有所觉察，笔者却难以将其责为挪用，因为画中栖居着一种浑然的平衡，它所提示的正是叫人难以生出分别心的“无相”，指引观者放下对立，转而共话普世的平凡议题：诸如生而为人共通的哀乐悲喜，难以逃脱的此世的必死等等。
程起天霖，《马槽》，2020，布面炭笔，81.5 × 61.5 cm，图片由艺术家和Linseed Projects提供
同样的综摄手法在布面炭笔作品《马槽》（2020）中可见端倪：叙事实际上源自玛利亚在马厩内诞下耶稣的圣经故事，然而从艺术家对人物外貌特征的刻画中，观者较难得知画中人身份，这亦是程起天霖在创作时有意为之。借由立体主义的空间重构、表现主义的戏剧性的形态增强，以及充满后现代意味的视觉叠加与相互流动，如同将众生从肤色到相貌、从衣着到身份逐一剥落一般，尽管程起天霖削弱了笔下人物的宗教指涉，却令画中人真正回到失落的伊甸，他们的身躯刻印着人类纯真时代的记忆，四周萦绕着对生命新生之礼赞。
程起天霖，《池中月空中花蝴蝶心》，2024，布面油画，70 × 145 cm，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程起天霖的新作品《池中月空中花蝴蝶心》（2024）尝试进一步探索对具体能指的弱化以及对画面的表现主义式处理。画面缘起于他在阴晴雨时的河川边沉思发呆，见蜻蜓蝴蝶与池中生物怡然悠游，斜阳临于水面金波粼粼，细雨轻披卷起纤纤涟漪，眼前光景遂印照于心。在将现世的实相转移至画布上的过程中，程起天霖进入“见相非相”的状态，借他自己的话，是如同看见了“原子、粒子、量子碰撞结合或分离”所产生的叠加融合态。事物不再以线性规律发展，同时呈现其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样貌，这幅《池中月空中花蝴蝶心》于程起天霖而言，似既在一屏一息一眨眼之间，亦承托着游世至今的全部恍惚。
程起天霖，《舍身饲虎》，2024，布面油画，180 × 150 cm，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程起天霖，《火宅》，2022，布面油画，160 × 160 cm，图片由艺术家和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
无论《舍身饲虎》（2024）中描绘的布施故事，或《火宅》（2022）里刻画“三界皆火宅，无一处安生”的悲悯譬喻，程起天霖并非单纯将其视作为创作所用的主题。在与艺术家数年的交流中，笔者意识到，程起天霖试图通过创作来践行超越创作本身的修行，无论其媒介为绘画、摄影、修建房屋、振兴家乡，或亲自为大尺幅作品制作木箱。他恪守某种难以顺应时代的真面目，时常悬空三尺审视自身言行；与此同时，他拒绝生硬和纸本化、不愿自己的作品仅仅作为刻板典故的当代显现，“回归人类的情感”，程起天霖这样总结。
程起天霖，《求知道》，2024，布面油画，121.5 × 62 cm，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因此程起天霖的部分作品也直接反映其自身生活状态，例如《求知道》（2024）中所绘，斑斓繁茂的树下偶有修行的老者与书童经过，于他而言，生活的一大心愿是求知。
程起天霖，《东遇西》，2024，布面油画，双联，每幅145 × 70 cm，整体145 × 140 cm，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尽管有些答案可能永远无从寻觅：包括作品《东遇西》（2024）在内，程起天霖诸多作品的人物形象塑造均来源于敦煌壁画和印度阿旃陀壁画。每每最让他倍受启发的，确是这星球上残存的古老壁画、岩画，同时令他遗憾的是，自己并不能知晓这些壁画师们的姓名。
“所以要说你最喜欢的艺术家，果然……”“是那些没有名字的人啊。”
2024年12月12日
关于作者：
林雨扬，作者，译者。她拥有外交学院英语专业文学学士学位和伦敦艺术大学切尔⻄艺术学院策展与收藏荣誉硕士学位；目前工作生活于北京。
关于艺术家
程起天霖，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程起天霖，1996年出生于台湾，2021年毕业于英国切尔西艺术学院，获纯艺术学士学位，现生活和工作于台湾三义。
程起天霖将绘画视为一种从对自我、社会乃至一切存在进行思辨的过程中诞生的富有哲理性的视觉表现。他将日常生活中的有形物象和无形的情感、精神进行观察与感悟融入创作，表达对宇宙微妙道性的主观体悟。
这种思辨命题使他在创作中感受到对古圣先贤的崇敬和向往。艺术家在颜料层次间反复堆叠、破坏、消融、模糊，在“破”与“立”的过程中，与即兴和偶然性共舞，探索边界和轮廓中的故事可能性。程起天霖以寓言式和象征性的叙事手法，表达他对历代宗教、文学典故和艺术形式的理解与再诠释，探寻绘画艺术在当代社会中的存在价值与可能性。
程起天霖的近期个展及双人展包括：“愿有情”，马刺画廊，北京（2024）；“时间之轮”，Linseed Project，兰心大戏院，上海（2022）；“Embodied Light”（与陶伊的双人展），Wilder Gallery，伦敦（2021）。参加的群展包括：“萦绕之所”，X美术馆三年展，北京（2023）；“Stranger Than Fiction”，Galleri Magnus Karlsson，斯德哥尔摩（2023）；“原创在天……上”，马刺画廊，北京（2023）；“隔岸观火”，Linseed Project，上海（2021）；“Postcards at Hellvi Kännungs”，Galleri Magnus Karlsson，哥得兰岛（2021）；“Deep Cut”，The Asylum Chapel Maverick Projects，伦敦（2021）；“Pith of the Pithless”，The Crypt Gallery，伦敦（2020）；“一象异相”，无空间，线上展（2020）；“Transience”，切尔西艺术学院，伦敦（2019）；“Being and Becoming”，off-site project，伦敦（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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