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约瑟夫·耶格尔:通往外边之镜

专题|约瑟夫·耶格尔:通往外边之镜

约瑟夫·耶格尔 (Joseph Yaeger)

photographed by William Waterworth for BLAU International

通往外边之镜

A Mirror to The Outside 


撰文:本杰明·巴洛(Benjamin Barlow)

发表于Blau国际杂志,2024年10月1日

翻译:陈玺安

约瑟夫·耶格尔给出了他的答案。这位来自美国的年轻人曾卖过奶酪,对写作充满抱负,但却走上一条通常是周末画家才会走的路——水彩创作。画布上打了厚厚一层石膏,他的 “乌有乡报道” 引起了不小的轰动。BLAU杂志会见了这样一位眼光敏锐,以精湛湿画技巧创造出最人乎意料画面的艺术家。如此轻快的绘画,又怎么可能变得如此具有雕塑感——由本杰明·巴洛(Benjamin Barlow)带你深入画面背后的故事。


伦敦,如往常一样的匆忙早晨,我在七月的一个工作日北上与约瑟夫·耶格尔会面。除了上班族和学生,游客和流浪汉,地面列车上的一位男子在朗诵福音祷告,一名女子也加入了他的赞颂。阳光在尘埃中闪烁,照亮棕橙相间的座椅。我对自己说,这些都只是印在我心中概念化的图像,肯定在哪见过。或许,这是一部末日电影的开场。末日将临,乘客手机响起警报的一刻,新闻开始跳出红色警示,所有的灯都灭了,将现实本身冻结在此刻。


专题|约瑟夫·耶格尔:通往外边之镜

魔鬼释放空虚,2024

Devil unwind what's empty

亚麻布上水彩、石膏、塑料聚合物镜片

watercolour on gessoed linen and plastic polymer lenses

67 x 31 x 2 cm

Photo: Michael Brzezinski


火车到达下一站,我便下车,向目的地走去——伦敦达尔斯顿区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馆。半堵在人行道上的是一辆大黑卡。我几乎没注意到,便转过街角走进咖啡馆。没多久,耶格尔也到了。他身板高,超过一米八。在这么闷的天气,他穿着一件简单的衬衫和深色休闲裤。仅凭外观来说,如果他要在我的电影中出演,他应该会是那种在黑暗中竭尽所能寻找光明的角色,总是尽力利用手头一切的那种。


耶格尔和我买了咖啡,穿过马路来到一个栏杆围着的小公园,路也在此分岔成两条。浓密的树叶遮蔽了绿地。树根从铺好的路面鼓了起来。一位感觉上刚运动完的女子坐在长凳上,手里拿着一份对开大报,喝着咖啡,脚边靠着她的杰克罗素梗犬。我们在对面的长凳上坐下,把纸杯小心地放在木梁上,便开始了和耶格尔的交谈。


我先说道,很少有美国人会住在伦敦,并且工作是画画——太罕见了。耶格尔立即将话题带到他的青年时期。1986年出生的他,在美国蒙大拿州的海伦娜长大——这是一座天主教大教堂与州议会大楼比肩齐平的城市。他的父亲为非营利组织筹款,母亲是小学教师——“非常有耐心”,他提到。我们都对这种性情感到自叹不如,以及我们这些不再年轻的男人不时散发出的那种低人一等的丧,他说道:“当你把事情压抑得越来越深,它们就变得难以触及。”


这句看似浅显却又朦胧的一句话,吸引了我,我进一步向他讨教。但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嗨。” 耶格尔和我望向一名年轻女子,她站在一群跟着她的人们面前,其中一人扛着一台相当笨重的摄像机。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刚才那辆卡车。“真的很抱歉打扰你们,但我们正在拍摄”,她说道,“我们是否可以偷用一下你们的位置?” 她礼貌性的要我们走,但这里也没有其他座位,我们得离开公园。即便如此,我却暗自想着,我感觉文章的一个素材上门了——约瑟夫·耶格尔是一位关于电影的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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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耶格尔在伦敦的工作室

photographed by William Waterworth for BLAU International


我们索性朝他不远处的工作室走去,艺术家一面向我讲述他初次被图像捕获的体验——克利夫兰骑士队球员马克·普莱斯的NBA交易卡。“那一次的观看体验中,有种难以名状的视觉冲击”,耶格尔谈起这段童年记忆说道。“我当时对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吸引。” 即便是今天,他也无法准确地用语言描述这种感觉,这并不是出于任何知识上的短板,而是因为,正如他意识到的——他之后也在工作室里进一步阐述到——图像和语言对他而言几乎是最为分离的两种东西。


“不管怎么样,某种程度上,这种不适感是我的创作需要的状态,以便进入一种虔诚的境界——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从小接受了天主教教育。”


16岁时,耶格尔已经找到了后来成为他作品概念基础的东西:电影中静止的瞬间,他为之着迷,并一直保持着这种痴迷。早期的一个迷恋对象是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特别是那间带有光盒地板的太空时代新古典主义卧室的场景。“房间的视角进入了一种完美的对称,我会将DVD播放器不断暂停、播放,最终找到完美画面,” 耶格尔说道。“奇怪的是,我整个职业生涯的灵感往往都来自那些孤单的少年时光。” 他看着我的眼睛补上一句。“我一生中花了这么多时间在做同样的事情。差别在于,如今,这变得更像是在进行分析,而不仅仅是像没带头灯的洞穴探险。在某种意义上,这些画作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那种感觉,试图解析到底是什么。它永远无法被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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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无穷,2024

Slow infinity

亚麻布上水彩、石膏

watercolour on gessoed linen

120.5 x 75 x 4 cm

Photo: Michael Brzezinski


年轻的耶格尔被电影所吸引,到了上大学的时刻,他自然也就入读蒙大拿州立大学博兹曼分校的电影学院。但那只持续了一年——用他的话说是“一年悲惨的日子”,之后这位艺术家读了罗德岛设计学院,不太情愿地学着插画,直到2008年毕业。我问他这些显然艰难的岁月。为什么会那样?“我认为那是因为当时我对艺术界没有概念,” 他说道,一面等着马路上的垃圾车通过,再接着往前走到更僻静的街区。“我甚至不理解艺术家到底是什么。很多方面来看,我根本没有理由去从事绘画。”


尽管在暗处,耶格尔仍不停止寻觅。接下来的迁徙是向西,前往洛杉矶,他的妻子在那里从事服装设计工作。在加州的那两年,或许对他而言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他依然认为这是他绘画真正的开端。然后,那种有希望的开始很快就被打断了,2010年,耶格尔和他的妻子跨洲移居伦敦,她在那里读研究生。“那是我们刚才谈到的压抑的事情,”耶格尔回忆道。“我想我当时非常受伤,我已经搬到了洛杉矶,然后又要搬到伦敦?我们在做什么?为什么?”他向我复述道。“于是,可能是出于对自己的抗议,我当时觉得:哦,我已经受够了视觉艺术。”


“我一生中花了这么多时间在做同样的事情。差别在于,如今,这变得更像是在进行分析,而不仅仅是像没带头灯的洞穴探险。”


画家于是又将工作转到了写作。为了养活自己,他在一家高档奶酪店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将会持续做七年的工作,在头几年里,他晚上和周末写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但最终他也遇到了瓶颈。“最后,我只得承认自己好像没什么特别要说的,” 当我们到了他的工作室时,他这样告诉我。我们爬了几层楼梯,来到这个简朴的空间,一面是窗户,一面挂着他的作品。耶格尔给我安排了一个座位,自己也坐下。面对那些挂着的画布——它们的表面既粗糙又凝结,既光滑又粗糙——很快显现出一些奇异之处。耶格尔告诉我,他不太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大约在2013年,他从视觉的空白中重新出现,并带来了他作品的非凡媒材:水彩。不过,他确信的是,这种画法的转变为他进入伦敦皇家艺术学院铺平了道路。他收到录取消息的那一刻让他难以忘怀。2017年,在奶酪店地下室,在荧光灯和电脑屏幕的照耀下,他看到了录取通知书的第一行,正如他在其他地方所说的那样,他“就这么走到外面,站在阳光下”。


到目前为止,我只在今年的巴塞尔艺术展上亲眼见过耶格尔的一幅画作,而在工作室里,面对那堵墙,我再次被吸引。我觉得他的作品中有卢克·图伊曼斯的影子,因为这些图像是找到的,因而带有记忆的某种作用,既有清晰的概念性又具有历史上的模糊性,也可以与其他那些裁剪和控制画面的当代画家相提并论。但对耶格尔来说,与其说是表面的人工痕迹,不如说是不断延展的水色深度。画的是演员的电影画面,“它们讲述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别处的故事,” 他说。“它们是从无处传来的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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挫折是欲望的前奏,2023

Frustration is preparation for desire

亚麻布上石膏水彩

watercolour on gessoed linen

120 x 105 x 4 cm


在我们看画之前,我问了耶格尔关于他的写作情况,本以为他会说已经放下了写作,但事实并非如此——每个展览都有文字相伴。“写作是与画作契合的容器,” 他说着,语气间仿佛跟河原溫的《日期画》有种概念联系一般。例如,去年在伦敦的Project Native Informant展览中,耶格尔在《沉默治疗》的小册子上呈现了他的诗作,读起来像一种纯逻辑的实验。“这几乎可以说是算法式的,” 艺术家形容道他的逻辑是 “若A则B;若B则A”的循环推理,最后两行得出:“我是噪声,你是沉默;然而:你如果是噪声,那我就是沉默。”


对耶格尔来说,关于图像和语言的分离的关键影响来自于罗兰·巴特,尤其是这位法国理论家关于知面和刺点的两组概念。在看一张照片时,巴特试图通过定位刺点,即“情感的尖刺”来与图像建立直接联系,耶格尔称之为——一种完全与知面(即文化性的语言解读)相对的基本情感。“我正在做的正是这个,然后在绘画中重演这个过程,”艺术家说。“每幅图像中都必须有某种钩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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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动的深渊,2024

Moving abyss

亚麻布上水彩、石膏、砾石、水泥

watercolour on gessoed linen, gravel and cement 

21 x 26 x 2 cm

Photo: Michael Brzezinski


与此同时,画布打底所需的种种准备也在进行中。要明确的是,他并不是在吸水纸上画水彩,而是涂了底漆的亚麻布,涂了石膏,并且通常有很多层。这是一种完全耶格尔个人的形式发明,这种蜡状、裂纹的表面效果赋予作品最初的诡异感。画布的准备过程可能需要几天甚至几个月,然后艺术家会将少量颜料倒入每张画的构图中。这意味着他必须在地板上作画,而且动作要快。“这样的工作等于我几乎每天都在弥撒,做很多跪拜的姿势,”他说。“不管怎么样,某种程度上,这种不适感是我的创作需要的状态,以便进入一种虔诚的境界——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从小接受了天主教教育。”


耶格尔告诉我,石膏底会在干燥时裂开,形成了许多更古老绘画中常见的裂纹,也等于是重新活化了上层覆盖的水彩。


随着石膏的层叠,在最终画面的底层几乎总有层层叠叠的画作。耶格尔从不将画布涂回白色,而是将颜色调和至一种红棕色调——“一种类似于提香使用的底色,” 他自己说道。他有时是直接在这样的底色上作画,或者再次涂上石膏。《与季节共度的一分钟》(A Minute with Seasons,2023)使用的方法是后者。在画布上,从低角度拍摄的一个仰躺的女子的脸——电影摄像机似乎放在她的腹部——她白色的指甲触着额头,似乎终于被某种酝酿已久的厄运击溃,而画布的表面完全破碎、裂开。耶格尔告诉我,石膏底会在干燥时裂开,形成了许多更古老绘画中常见的裂纹,也等于是重新活化了上层覆盖的水彩。


在画布边缘,也堆积着一层层石膏底,并溢出画框。其触感吸引着观众上手触摸,沿着边缘划过,抚摸所有的凸起和脊状——对每幅作品来说,这些边缘同中心一样关键。正是在这一点上,耶格尔的作品获得了一种绘画中很少见的雕塑感,在水彩作品中就更少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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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幻的事物有其自身的现性, 2024

Unreal things have a reality of their own

亚麻布上水彩、石膏

watercolour on gessoed linen 

67 x 31 x 2 cm

Photo: Michael Brzezinski


艺术家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有人可以看到工作室里的任何操作,” 他说。“这幅画要被处理掉了,所以我其实可以演示给你看。” 他从角落的画堆中挑出一块画布,放在地上。画面上是一名穿着短裤的男子。他躺在悬崖边缘,远处是地平线,回头望着,仿佛有人刚刚叫了他的名字。悬停在画作上方,耶格尔拿起喷雾瓶将画面覆盖上水,然后瞬间刷掉了那个人物,如此薄的表层。我想,这么脆弱,轻而易举地抹去那些看似持久的东西。这种轻盈感,耶格尔带入了更严肃的事物中。画布中包含了古老的大师们的作品,移动影像被冻结在当前时刻,而普通的时间和现实完全失去了位置。


耶格尔和我拖着步子回到房间两端的椅子上,重新凝视着墙面。“那幅画就是不适合你?”我问,试图弄清是什么赋予了一系列图像的连贯性,艺术家如何选择他暂停的画面。他提到了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2017年的文章“凯库勒难题”。文中,已故的美国小说家阐述梦和无意识的功能,尤其是那些重复的梦。麦卡锡推想,梦确实试图传递给我们某种道德信息。但因为它们不知道语言,所以只能用图像传递。在文章结尾,麦卡锡问道:“潜意识只知道我们告诉它的东西吗?或者——更合理地——它是否直接接触到外部世界?” 换句话说,他在思考梦中的道德信息是来自自我还是来自他处。对约瑟夫·耶格尔而言,如果我们内心深处存在一种无言的神祇,一种不受言辞束缚的图像之神,那么,他在互动的对象正是祂。


“在某种程度上,” 艺术家说,“你就像一个从未知世界带回小玩意儿的探险家。我不知道这可能意味着什么,但它肯定是某种内在的反映。” 反映,因为那在下方的东西无法像我们在这里认识事物那样被理解,至少无法完全理解。因为我们没有完全的控制权。耶格尔沉思着这神秘的存在:“你突然进入一个区域,有点像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中的区域,被带到一些你不完全在掌控的地方。而同时,所有的工作都是在你内部进行的。”


那些我们一直压抑下去的东西,也许这是唯一可以接触它们的方法,间接地,在拐角处,也许甚至有一点外界的帮助。“这些画作映射了我自己,”耶格尔重申道。“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奇怪、疏离、诡异的它方,而我认为这些画作完全表现了此刻的生活感觉——你无法滑动它们,这点倒是不错的。”


图片致谢艺术家及天线空间、BLAU International



艺术家简介

About the Artist


约瑟夫·耶格尔(b. 1986,美国)现生活和工作于伦敦。2008年,他于美国罗德岛设计学院获得绘画学士学位。2019年,他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获得绘画硕士学位。


约瑟夫-耶格尔(Joseph Yaeger)在为新画作追溯视觉源流时,会期待着一种既导向其中又引致扰乱的共时情感,寻找可能同时具有震撼力和诱惑力的图像。艺术家被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图像“刺点”理论中所描述的主观感受行为驱动了这一切。虽然最初是仅凭直觉来找寻视觉元素,但一旦在选择过程中开始出现某些主题或图式,耶格尔就会更有意识地对图像进行筛选和提炼。在创作之中,除了关注水彩颜料本身的多变之外,他还注重于麻点和起伏的石膏粉底料的物质性,耶格尔会惯常在覆盖着厚石膏粉的画布或亚麻布上涂抹水彩。此外,耶格尔的创作范围广泛,形式多样,既有不具名的人物主体在模糊环境中的邂逅,也有对动物和普通物品的平实描绘。


为了突破可读性的界限,耶格尔的作品通常采用剪裁的方式,在揭示的同时又限制了观众与画面场景的接触,营造出一种模糊了情感和具体空间的氛围。同时,耶格尔的写作实践唤起了这些虚幻的空间,他笔下虚幻的人物往往有血有肉,而他的绘画则试图把握语言所无法传达的东西。他曾指明绘画行为是如何超越自我而存在的,并将自己的身体视为图像转换的通道: “我认为将图像转化为绘画是一种投射——更确切地说,是用我的身体作为投射发生器。我不起草稿,也不使用投影仪辅助,而是在地板上直接作画。当一切都准备就绪时,画面就会像变魔术一样从色块中浮现出来。对我来说,这真的很神秘——在绘画过程中,几乎没有任何意识或语言上的思考”。


约瑟夫·耶格尔曾在以下机构中举办个展,如:The Perimeter,伦敦(2023);天线空间,上海(2022);Project Native Informant,伦敦(2021);V.O. Curations,伦敦(2020)。曾在以下的机构中举办群展,如:Modern Art,伦敦(2024);Hauser & Wirth Somerset,布鲁顿(2024);Lisson Gallery,伦敦(2024);k11,上海(2023);Hannah Hoffman Gallery,洛杉矶(2022);David Lewis,纽约(2022);The Perimeter,伦敦(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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