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界仁:迷向现实,以幻解幻,以及作为自救与互救的“伤痕般的小光芒”(下)

 

“全球监禁、在地流放”是陈界仁对新自由主义和后网络技术相结合境况下的当代人类生存状态的观察,他还把隐藏在这一现实背后的机制归结为“新种姓制度”与“全域式操控技术”。陈界仁的艺术通过深刻观察和揭露现实、创造性地运用佛法话语及辩证方法、以及他那标志性的在情景再现中进行个人讲述与集体表演的工作方式,提供了一种自救与互救的行动样本和方法指南。本专题分成两个部分,回顾陈界仁自2020年初全球疫情爆发以来的新作和展览,以下是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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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身与流身——陈界仁个展》

 

策展人:金宣廷(Kim Sunjung)

2021年03月11日—5月2日

韩国首尔善宰艺术中心(Art Sonje Center)

 

那些令人伤痛的消失之人,会在认识他们的人心中留下伤痕般的小光芒。

 

——

崔允

 

这个因疫情而一再延期的个展,最终还是在看不到疫情尽头的2021年春天举办了。展览援引佛教话语中的“等流身”(即佛身示现出与众生相等同之各种化身)概念,将陈界仁过往的七件作品置于当前的全球现实,尤其是韩国的当代现实中,以另一种视角进行重新的解读与认识。

 

 

陈界仁,《推移者》展场照,2007—2008

单频道影像、铁皮屋

5分19秒,循环放映

图片版权:Art Sonje Center

 

长期处于“分断”状态且被公司王国完全宰制的韩国社会,不但贫富悬殊等社会问题极为严重,自杀率更高居世界第一,因而也被称为“中断生命的社会”。因此,展览将陈界仁的七件作品分成两个部分,间接讨论个体或群体该如何在广义的“中断生命的社会”中自救与互救。

 

第一个部分由《推移者》(2007年—2008年)、《凌迟考:一张历史照片的回音》(2002年)与《加工厂》(2003年)共构成一个观众可环绕观看的空间,一种始于《推移者》、最后又回到《推移者》的观看方式,同时也呼应崔允小说中提到的“伤痕般的小光芒”。《推移者》中那群只见背影的无名者,在看似无望的不断推移难以看出整体结构的铁皮围墙影像,却因影像发出的声响,持续震动着展览现场的真实铁皮屋,致使铁皮屋被缓缓地移动。《凌迟考》中的被凌迟者,在看似无法采取任何行动的状态中,借由“微笑”这个细微表情和利用摄影师手上相机的定影功能,创造了一个具有主动性和无法被死亡与时间消解的“微笑/微型”行动。《加工厂》中的失业女工,不但与陈界仁共同占据仍属于资方资产的厂房拍摄这部作品,更于影片结尾,开始打扫起这栋注定要被拍卖、拆除的厂房,以看似徒劳的行动,于影片内留下了“伤痕般的小光芒”。

 

 

陈界仁,《十二因缘—思考笔记》影片截图

1999-2000,重新编辑 2018

黑白、无声

单频道录影,8分16秒,循环放映

图片由陈界仁工作室提供

 

 

陈界仁,《中空之地》影片截图,2017

蓝光光碟、黑白(部分彩色)、有声(部分无声)

单频道录影,61分07秒,循环放映

图片由陈界仁工作室提供

 

 

陈界仁,《星辰图》,2017

典藏级相纸,52.5 × 36.5 cm

图片由陈界仁工作室提供

 

展览的第二个部分以《十二因缘——思考笔记》(1999年—2000年,修复于2018年)、《星辰图》(2017年)、《中空之地》(2017年),以及《一首歌》(2018年),构成一个需来回往返的观看路径,同时也呼应《中空之地》讨论何谓“去”与“回”的辩证关系。

 

《十二因缘——思考笔记》所描述的景象被陈界仁称为“虚假未来”,韩国《亚洲商业日报》则在展览报导中说:“虽拍摄于1999年,但似乎预言了当今的社会现实”。展览第二部分以此为开端,接着进入摄影作品《星辰图》。作品讲述的是陈界仁似乎已“丧失自身存在感”的大哥如何通过建构“异知识”的图文资料库,寻找自身“存在感”的想像与实践。再由这件作品发展出影片《中空之地》,借由“非去亦非回”的叙事形式,召唤印度学者龙树在《中观学》中施展的多重辩证法,重新审视我们原以为的黑夜、原以为的荒地、原以为的无墙之狱、原以为难以找到出路的“全域式操控技术”,通过思辨之眼,可发现其中所存在可被质变与再质变的空间。最后一件作品《一首歌》,则是根据《中空之地》结尾中女工们合唱《一条花手巾》的缘由与工作记录照重新编辑成的影片。

 

陈界仁作品的拍摄方式并不是按照固定的剧本进行,而是先创造一个“场域”,让参与演出者可以在那里唤回他们的生命记忆与身体记忆。所以,当演出者带着重新回来的记忆来到正式拍摄现场,就已进入到既能够完全演出自己又能彼此相互配合的状态。

 

 

 

陈界仁,《一首歌》影片截图,2018

USB、黑白、无声

单频道录影,3分15秒,循环放映

图片由陈界仁工作室提供

 

以作品《一首歌》为例,影片纪录了女工们在彩排时反复念诵由她们共同讨论出的一段话:“名字没了,怎么办?怎么办?名字没了。”期间,前华隆女工陈月娇想起她们历经二十年与资方漫长而艰辛的抗争历程,不禁失声哭了起来,其他女工们立即过去安慰她,并开始合唱客家歌曲《一条花手巾》。在合唱中,女工们仿佛成了相互聆听彼此声音的“观音”群像,她们不期待他者的施舍将会到来、只依靠彼此相互声援、共同发声,成就了一种既“自救又互救”的“互为观音”的状态。在陈界仁的艺术中,无论是在那唯一的拍摄现场的当下时空,还是在最后完成的可借助科技手段重复播放的影片中,总是充满着“自救与互救”的精神,其核心正是来自这种独特的创作方法。

 

 

陈界仁,《一首歌》展场照,2018

单频道录影, 3分15秒,循环放映

图片版权:Art Sonje Center

 

回到展览标题“伤身与流身”,“伤身”即“创伤之身”,指的是陈界仁作品中的合作者,那些在新旧统治术下处于实际上的流放和监禁状态的人;而源自佛教话语的“流身”,则寄寓每个“伤身”都可能生产并承载另一种想象,“流变”为可能之身。由此,在疫情仍未消退的2021年的春季,尽管这个机构个展仅仅展示了一件新作,且该作品还是衍生自四年前旧作中所用的材料,但通过由展览的两个部分所组成的叙事回路,“伤身与流身”完整呈现了陈界仁自新世纪以来,为对治他所观察到的全新的当代现实,而以艺术形式进行的“救治”行动以及这些行动背后的方法论。那些“伤身”在他人心中留下一朵朵“伤痕般的小光芒”,其实就是在众生的不断涌来又退去的潮汐中脱颖而出的一个又一个的个体的声音,这些重新响起来的声音最后所汇聚而成的,便是陈界仁的艺术所传递给世界的一首歌。

 

注1:此段节录自韩国作家崔允(生于1953年,首尔)小说《灰色雪人》中的最后一句话,也是韩国著名评论家Nara Lee对此展撰写的评论文章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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