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生于贵州的梁姝妮,留着利落的短发,讲话柔声细语,而她的画面却透露着完全不同的气质。
“在我的创作中,‘混杂’是一个关键的主题。从小时候多民族混居的环境、到现代性逐渐表征到每一个传统生活的缝隙直至如今的全盘现代化,在我三十年的现实生活中出现的断裂和怪异感受是难以言喻的,而现代性又如原始力量一般猛烈、凶险。”
梁姝妮,笑而不语自画像
纸上丙烯 38×54 cm 2021
抱着清晰的目标去渡过人生,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无论过程如何曲折——这似乎是这位从贵州小城走出的艺术家身上,最打动人心的品格。
近期,梁姝妮的首次个展“林场”,正在位于石家庄的拾萬当代艺术中心进行,我们在现场见到了艺术家,一起和她聊了聊她的创作之路。
“林场”的主题,来自梁姝妮幼年的经历。她曾在贵州省贞丰县“林场”周围生活过一段时间,有关家乡的初始记忆和对外面世界的想象,便来源于此。
这个童年时她最常去的场所,犹如儿时的公园,其前身先后是荒野、育苗基地,后又变成自成形态的树林,最后才变为无路可走的自然生态。
“‘林场’作为我儿时最早的乐土一直带给我最亲切,最愉快的经历,而现在再回想起它总会有更为复杂的感受,在时间、环境和人为的作用下,“林场”终究从一片荒野变成了另一片荒野。”她在自述中写道。
“林场”展览现场
梁姝妮的这次展览,似乎从地理距上,离北京的观众特别近。从北京西站坐火车到石家庄站,搭乘3站地铁,便会看到这场融汇梁姝妮了2016年到2023年作品、围绕“人”“场景”和“时间”展开的展览。
她的创作媒介丰富,从水彩、丙烯、油画到装置,无所不有。她用想象力与创造力所串接起的身体、动物,在大量作品中迸发出稚嫩而生猛的表达欲望,通过跨越时空的场景连接或并置,突破二维与三维空间中塑造的界限,表达着积极、活跃、稳定、独立、大胆、幽默、天真的形象。
“林场”展览现场
入门处的黑色房间中集中的作品大多创作于2017-2018年,“那个时候我的兴趣在与探索自己是如何出生的,自己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样,而人到底是什么,所以就从画自己及朋友的身体开始。”
除画作外,一些与身体相关的小雕塑从房间中延伸出来,过渡至白色展厅中的丰富画作、装置与雕塑的结合,如同梁姝妮由绘画起步,截至近期的小型个人回顾。
幼年的梁姝妮与父母
梁姝妮小时候生活在苗族、布依族和汉族混居的小县城,少数民族与汉族人民间语言不甚通顺,大家各有生活区及针对本民族售卖小商品的市场。
成长于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在此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正常而合理的。在她上学的路上,每到赶集日,都会看到狭小的街道摆满了摊位、挤满了人,苗族、布依族女性会戴着巨大头巾与帽饰,隆重地穿着自己亲手制作的传统服装往来。
多年后,梁姝妮再回家乡,发现人们的穿着相较以往已大有不同,比如日常穿着传统服装时,为了方便也会混搭一些T恤和休闲裤。“现代流行文化正慢慢爬向他们的日常生活,廉价的现成品正取代过去的手工制品。”她写道。
梁姝妮 竞技的人
纸上水粉 26x37cm 2017
这或许为她日后学习服装设计专业埋下了伏笔,幼小的梁姝妮早早就记住了苗族的绣花,布依族的蓝白布艺,而她的爷爷也是村寨长大的纯正布依族人。及至父母一辈,生活的环境已经是县城。
出生于教师家庭,梁姝妮与艺术最早结缘是小学时,到县城里第一个对外开放的画室涂涂画画,“并不是很有意识地要朝哪个方向发展,只是很愉快地被年轻老师带出去玩,过程中画一下。”
这段快乐的经历与梁姝妮学习音乐的过程形成了对比,由于父亲过于严苛,三四岁时的练琴经历让她对音乐的兴趣大减,以至于从未考虑过从事相关工作。
“林场”展览现场
不愿受到束缚的性格,亦体现于梁姝妮的求学过程。初中时,她首次离开熟悉的县城,来到贵阳的一个重点中学就读,陌生的环境、紧绷的学习氛围、老师的严格要求令她倍感压力。
“其实我比较喜欢个性一点的学习氛围和方式,无法获得自由的空间便会觉得痛苦,甚至抑郁。”受身体状况影响,梁姝妮在父母的支持下退了学,早早便开始了自学之路。
梁姝妮,爸爸肖像(左),布面油画 24×30 cm,2019
妈妈(右),布面油画 30×40cm ,2019
除了父母的朋友偶尔帮助来补习功课,梁姝妮在不同于周围同龄人的环境中度过了中学时代,大量独处的时间奠定了她的自学能力。对她而言,这并不困难,对有兴趣的事物就会去主动学习。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在杂志上接触到了时装。“在当时的环境,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是服装设计,真的有这个专业存在吗?”
出于对女儿的信任和爱,梁姝妮的父母始终支持着她一路的决定,而她也经常表达感激之情。直至今日,每年回家,梁姝妮都会给父母画一张像,作为一种记录,在“林场”中,他们并置在一起,体现出艺术家的爱。
远离集体生活并未让梁姝妮感到强烈的孤独感,每个阶段,她都会交到很好的朋友,也顺利到云南艺术学院文华学院就读了服装设计专业。
“我觉得时装是比较物质性的东西,它有结构、造型和色彩。所以大学时,我做的衣服并不是日常穿着的那一类,而是更接近装置和雕塑。”
“林场”展览现场
毕业后,梁姝妮来到广州,开始从事商业类的工作,却在工作中慢慢发现,无论想法还是感受上,都不得不处于被动的位置,也就此开始尝试做自己,就把创作的想法从商业工作当中分离出来,并无明确的目的,只是一种表达与抒发。
“当时对艺术家的概念并不清晰,只觉得是一个很宽泛的框架,我不一定要进入其中,只是有表达的冲动。”
梁姝妮 劳作的人
纸上水粉 34x26cm 2016
梁姝妮 劳作的手
纸上水粉 26x26cm 2016
“林场”中,一件早期的创作是《劳作的人》。仙人掌前,挥舞线球的人物散发着原始的气息,细看肌肉间仿佛有丝线连接,犹如一个缝制出的娃娃。梁姝妮说,那便是她早期根据自己工作堆积经验中所得,以处理布料的形式来安排画面内容。
在商业的工作中,梁姝妮日渐迷茫,便回到家乡去学习了一个月的苗绣,之后做了自己第一个布娃娃。
她会在言谈中提到阿城的《河图洛书:文明的造型探源》,也会试图辨认古老苗绣的图案,即使得不到具体所指的答案,也会以文字的方式记录下自己的学习过程。以“共处”命名的一系列以织物、塑料、现成物、棉花等制作的,手指与日常物结合的装置也运用了缝制的手法。
“林场”展览现场的装置
尽管从未在学院中系统地学习过绘画,但梁姝妮会翻看各种资料,借助网络和各种视频去努力尝试,最开始接触油画只是因为有朋友留下了一些颜料,这种相对于布料缝制的操作更为自由,也具有丰富效果的材质让她得以在另一重空间中放飞想象。
“我不在意媒介,只是需要一个方式来承载自己的疑问、想法和思考”梁姝妮说自己不断去学习,是因为总是有很多疑问,从身边的大事小情,到更为广泛的范畴,她会在做作品的过程中把疑问带进去。这个探索的过程也让她的创作有着一以贯之的延续,持续地推进也让她的画面愈加成熟。
梁姝妮 时间记者
布面油画 150x200cmx3(一组三件) 2023
展览中最大的一件,也是2023年的新作——《时间记者》。梁姝妮抽取了四组片段通过一张人的面孔来串接,国际空间站的穹顶设计、寻找传说中的大脚怪、当代人与三星堆人像通过耳机进行跨时空的对话,以及城市生活的年轻人们仿佛正被高楼逐步吞噬。记忆与想象的交叉融汇,被艺术家看作另一种形式的自画像。
梁姝妮 橡胶矿石-三个片段
布面油画 40x30cmx3(一组三件) 2022
“橡胶矿石”是“林场”中呈现作品数量最多的系列,名称由两种物质组成,原本属于自然的物质,在工业化的介入后成为另一种商品,两者间若有似无的关联被艺术家以笼统的方式概括起众多画面中的矛盾与融合。
梁姝妮 橡胶矿石 人与自然
布面油画 90x120cm 2022
梁姝妮说她自己最喜欢《橡胶矿石-人与自然》这件作品,《山海经·海外西经》中有经典的不畏权力,努力抗争的神话人物——刑天,即使失去首级后,以会自身双乳作眼、肚脐为嘴的形态存活,双手各持一柄利斧和一面盾牌作战。
而市面上常见的,以动物脸庞为主要画面的T恤引起了她的兴趣,因此在画面上衣袖部分的处理犹如手臂与衣物的融合,“我的很多画中有人脸,无论动物脸还是人脸,大家很容易对其有所识别,其实是基于某种共识。”
梁姝妮 橡胶矿石-后视1
布面油画,电动车后视镜 70×148cm 2022
梁姝妮 橡胶矿石-后视2
布面油画,摩托车后视镜 80×130cm 2022
梁姝妮_橡胶矿石-后视3
布面油画,汽车后视镜 70×120cm 2023
梁姝妮 橡胶矿石-产品与行为
布面油画 100x100cm,100x70cm(一组两件) 2022
“据说大猩猩基因组与人类的相似程度有98%,只是那一点差别让动物与人有了很大不同,因此作为动物的人与作为人的人是我很感兴趣的一个主题。”梁姝妮的多件作品都可以看到她试图探讨的模糊边界。
《橡胶矿石-后视》为名的三件作品描绘了原始社会中群体性的猩猩与动物、农耕时代人类与动物、当代人们共处于办公室中的场景,仿佛一个跨越时空又有所相似的相处方式,而两端的后视镜将观众纳入画面,提示着人们去思考不同的维度。
这种逻辑也体现在《橡胶矿石-产品与行为》中,兰花似人脸,与浅色的猩猩一起对着镜头大笑,旁边照相机的按键部分提示着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场景,它们正在自拍。
梁姝妮 橡胶矿石 洋葱皮
布面油画 60x60cm 2022
梁姝妮 橡胶矿石 有声音的暗处
布面油画,沙子 100x100cmx2,100x120cm(一组三件)2022
而立足于当下,从身边发生的现实中所得灵感也被梁姝妮一一纳入画面,《橡胶矿石-洋葱皮》与《橡胶矿石-有声音的暗处》以内外视角去观看发出声音的器官——口腔。
更确切地说,她关注的是声带,口腔内部层叠的组织如同洋葱皮,又似贵州常见的溶洞,因此她以内窥镜般的视角,更具质感的处理方式来凸显物质和体积感。此外,她还以人物的连续动态暗示气息的运动轨迹。
梁姝妮 橡胶矿石-牙口之下
布面油画,丙烯 140×180cm 2022
更为直观凸显疫情时期生活的作品是《橡胶矿石-牙口之下》,储存食物的冰箱曾给很多人带来极大焦虑,储存得越多,来不及吃完的食物又会过期、发霉,不断充填又等待的过程被她以狩猎场景和冰箱打开的面貌呈现出来,紧张而焦灼的气氛借助动物间的搏斗展示得一览无遗。
梁姝妮 自然从何处来?自然往何处去?
布面油画,放大镜 60×90×20cm 2023
由自然中来,再走入现代生活似乎是梁姝妮时常关切的角度。《自然从何处来?自然往何处去?》中,来自猩猩、人类、机械和卡通形象的手各执昆虫共处,画面周边的放大镜吸引着观众的目光,提示着其中微妙的幽默细节。
在艺术家看来,那是经过疫情的压抑情绪后,通过绘画表达的可放飞的憧憬与向往,也是从这件作品开始,她的创作愈加自由,形象、色彩、叙事都更为多元。
难以想象,“林场”是梁姝妮的首次个展,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完全展示于不同于工作室的展厅中,艺术家产生出一种新颖的距离感,但与人建立交流和连接始终是她所期待的,而进入艺术市场环境中,她表示也会保持清醒地警惕不要随波逐流,艺术创作始终要以自己的不断学习和感受为主。这个善于自我学习的艺术家仍在开拓属于自己的“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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