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礼|一种野生的可能

文 | 李天琪

摄影|董林

提供 | 红树林画廊

版式设计 | 乐天

 

“伍礼代表了一种可能。

 

湖南农村出身,从小自学画画,二十出头只身到宋庄,既没有美院背景,也迟迟没有画廊签约。每天两点一线往返于工作室和家中,不做副业,不参与艺术圈的社交,平均四至五年举办一次个展,顶着生存压力,到今天画了快二十年。

 

这并不是什么励志故事,也和“坚持就是胜利”无关,它指向了一个问题:如果你真心相信一件事情,奇迹到底需要多久才会发生?”

 

 

艺术家伍礼在工作室  摄影:董林

 

一直在宋庄

 

在采访伍礼前,我在网上搜到摄影师陈博(以记录宋庄艺术家群体而闻名)拍的一张照片,图注是“艺术家伍礼在宋庄小堡村的工作室,2006年”。满地的废纸、颜料管和一个弓着腰画画的背影,你几乎能感觉到房间里的寂静。

 

 

艺术家伍礼在小堡村的工作室

宋庄镇小堡村,2006年

摄影:陈博

 

那一年,23岁的伍礼还留着长发,那时的宋庄还有好多庄稼地、诗人、行为艺术节以及异想天开的美梦。当然后来渐渐被城市化吞没的,也是它们。走的走,散的散,如今还剩下一点“碎渣”,其中包括伍礼。

 

 

伍礼在宋庄小堡村 2006年

 

2016年,小堡村工作室的租金突然翻了三倍,伍礼选择搬到现在这个地方,仍在宋庄,但更偏远一点,隔一条潮白河就是燕郊——他和家人的住所。

 

今年因疫情原因燕郊一度严格限制进京,伍礼直到6月份才被允许进入宋庄。从家到工作室的直线距离虽然只有几百米,但“就是不让过”,需要八个证明文件才能办成一张出行证。

 

伍礼在微信群里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他对现实的关切显然远超现实对他的信任,账号被禁言,于是也就只剩下闷头画画。

 

我是今年到伍礼工作室来的第三个人,他这样说时倒没有显得局促,反而很坦然,甚至有些骄傲似的,他一向独来独往。邻居大娘给他两根自家种的苦瓜,一句“谢谢”可能就是他整个白天的全部话语——和他的工作室、社交圈一样简朴。

 

伍礼的关注点好像也不在人类中间,我看到满屋子不同尺幅的画着果树的作品时这样想。苹果、桃子、梨,题材本身并不新鲜,而且一不小心就容易落俗,要么变成中国水墨画中岁月静好的小趣味,要么走向西方古典静物油画的装饰性。

 

伍礼连果带树一起画,画得很肉感,放大某些局部时常感觉自己看到了身体部位。画面的结构明确,色彩鲜亮,却隐隐有些扭曲狰狞;笔触潇洒,颜料几乎像是砸上去的,仿佛有枪在射击,一股说不上来的“狠劲”。

 

 

《战果》 185×155cm 布面油画 2022

 

 

《蜜桃成熟时》 185×155cm 布面油画 2021

 

“画不好今天就不出画室门了”

 

伍礼画画是发了狠的,早上五点多起床,六七点到工作室,画到晚上五点回家,中间连午饭也不吃,画着画着大汗淋漓,就只喝水。这几年来一直是这种状态,不惜力。代价是手指变形、手腕脱臼、“与世隔绝”。

 

 

伍礼工作室的油漆刷

 

“画不好今天就不出画室门了”,总像背水一战似的,他用这种方法让自己高度集中,毫无保留。

 

“你这样付出,那意想不到的一笔,老天也就给你了”,伍礼说这话时的表情透着满足,仿佛是个心有所爱的孩子,也仿佛是个劳作了一天的庄稼人,感觉今天没白干,从心里往外美。

 

“到底是什么支撑你走到现在”这样的问题似乎也就不用再问,伍礼的神态已经回答了,他坚信有出路——“二十多年来从未想过艺术这条路走不通怎么办”,他始终觉得走得通。

 

 

《果实》 250×200cm 布面油画 2022

 

 

《知善恶树》185×155cm 布面油画 2022

 

你可以说他轴,说他倔,但做艺术有时好像也怕太聪明。有些规则他不懂,甚至刻意回避,这似乎也注定了要与很多繁华擦身而过。

 

还有个展可做,靠着几个“伯乐”,包括早年的栗宪庭,以及曾经工作室的邻居、现在的深圳红树林画廊创始人邓彬彬。

 

“这些年来每次生活特别捉襟见肘的时候,总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伍礼自己都觉得神奇,2008年在和静园美术馆的个展,2018年在索卡画廊的个展,2021年在红树林画廊的个展,都属于这种情况。心诚,需要的那一点东西,再难老天也给你了。

 

 

2008年伍礼在和静园美术馆个展现场

 

 

2018年在索卡艺术·北京个展现场

 

 

2021年在深圳红树林画廊个展现场

 

早年他也画人,画动物,2010到2020年的十年间专攻水彩,这两年又回到油画,画果实最多,他对果实的形状、色泽和在阳光照射下的姿态有种天然的视觉偏爱,常常到平谷、昌平和燕郊的果园里观察、拍素材,每天看几千棵果树,晒褪一层皮,“还是觉得果实诱人”。

 

 

伍礼早期作品《王八蛋》200×180cm 布面油画 2007

 

 

伍礼早期作品 《恐龙和辣椒》150×600cm 布面油画 2007

 

 

《风中的果实》196×153cm 水彩 2020

 

 

《窝》 196×153cm 水彩 2020

 

恣意地生长,颤栗甚至痉挛,伍礼画的果实有种膨胀的生命力,有种“我就是要活,谁也挡不住”的精气神。油画笔和毛笔结合,厚薄粗细轻重分明,浓烈却透气,不显得粗笨。

 

果实固然甜美,伍礼画得却不甜,甚至有些暴力,枝叶间的倾轧、果实间的斗艳,包括留在画上的手印、指纹、节奏强弱的对比,都显得相当激烈。美好的或许只是表象,是什么在表演文明,又是什么在掩盖野蛮?伍礼提到战争,提到新闻中的恶性事件,提到禁言。一切的不能说和不可说,或许都在这些生猛的果实里了。

 

他想打破禁忌,强调人性最真实的自由和本能,于是给个展命名“禁果”。沉默越来越广泛,望着果实、天空和花朵,伍礼用绘画的方式放声歌唱。

 

 

《禁果》125×155cm 布面油画 2022

 

 

《禁果》125×155cm 布面油画 2021

 

让每片树叶都能够发出声音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最初是为何被“果实”这个题材吸引的?

伍礼(以下简写为伍):大概是2015年,我在微信上发现了别人拍的一棵果树,瞬间就被它吸引了,从此每年都要往果园跑,平谷的大桃园,昌平山区的苹果园,燕郊的梨园,南方的柚子园和热带的水果园,我已经忘了跑多少次了。

 

每去一次,就会把手机拍满,全凭直觉寻找那颗最能吸引住我的果木,我没有时间思考,只能与时间赛跑,遇到了心仪的会各个角度反复拍,遇到特别诱人的果子我还会用手去抚摸,有时还会摘下来吃掉,我必须熟悉那种感觉,让它的形体、肉质感潜意识装进我的大脑,这种感受在作画时确实会变得更加熟悉,甚至会迅速传达出此果的甜度,你触摸过的形体也会轻而易举的被塑造出来,非常自然。

 

人在感觉不好的时候会变得很迟钝,而且很做作,那是因为对对象并不熟。有时我会同一棵果树不同角度反复画,我喜欢嫁接、移位,把一个在非常糟糕环境的树木移植到一个不太现实类似花果山的景色当中,我理想中的渴望的自然,这里没有人类,每一片树叶都能发出它们各自的声音,每一个果子都能自生自灭不被人索取,每一块土地都化成春泥不再被人践蹋。

 

 

《花果山》 155×125cm 布面油画 2022

 

Hi:你会觉得“果实”这个题材比较微小或者说“不当代”吗?

:我所画的东西都是在个人认知范围内的,但是不管你关注的是什么,艺术都是无能为力,它改变不了什么,画只对热爱艺术的人才有用。艺术家只是个体,它不讨好集体。所以做艺术的人都很固执,它不会因为别人的话而走不下去,艺术史里那些伟大的艺术家从来都是独裁者,他们只关注自己,服从自己。如果你对银河系以外的东西很感兴趣,当然也可以通过艺术来表达,只要是有效的表达,它就成立。否则就不要画画了,不如直接写一本科幻小说。

 

我认为艺术没有当代与谁更当代之分,一个地球,也就只有一部艺术史。但是,艺术有好坏之分,好的艺术一定是能够给全人类提供新东西的人,哪怕他关心的只是一个局部,但这个点必须是真诚的并且有效的,否则就很假。

 

 

《果木》290×220cm 布面油画 2018

 

Hi:你画果树时为什么偏向营造一种痉挛感或挣扎感?

:我喜欢把风景,或者说静态的东西变成动态的东西,所以从画面来看确实有种张牙舞爪的感觉。

 

Hi:你把展览命名为“禁果”,是在疫情下的有感而发吗?

:也不完全是,我觉得人始终要过一种正常的,可称之为人、并且保有人的尊严的生活,我生活在燕郊和宋庄,目睹过一些令人心酸的场面,很多感触就潜意识地放在作品里,很多人性和暴力的东西,也都藏在果树里。

 

 

《玉兰》 155×125cm 布面油画 2022

 

Hi:你在画油画的过程中用到毛笔,这种想法从何而来,效果如何?

:我从2010年开始画了10年水彩,毛笔画画更柔软、通透一些,我在这个过程中就想,能不能把毛笔的优势和油彩结合起来,它不能轻易犯错,也可以改掉一些拖泥带水、没完没了的习惯,让油画增加一个维度,变得更丰富。

 

一张画中用毛笔的地方占半数,主要勾勒一些比较柔情的地方,但是用它画油画基本上只能用一次,画完就扔,到现在为止已经数不清用掉多少支毛笔了,至少上万支。

 

Hi:你此前是画油画的,为什么2010年的时候想要画水彩?

:我在十二三岁时画了很多水彩,对于水彩里面植物胶的味道很敏感,2010年左右我突然在某个地方闻到水彩颜料的味道,一下子唤醒了之前的嗅觉记忆,感觉自己似乎青春不再,想回到少年时那种完全纯真的心态里,加上觉得自己油画画得很久,再往下有些不知如何推进了。我就想能不能在纸本上做一些突破,没想到一画就画了这么久。

 

其实画了8年水彩之后还是没有特别满意,那段时间也正好是我最迷茫的时候,但是有那么好几张不错,所以说我坚信在这条路上再猛烈进攻一下,肯定能出东西,最后到了2020年左右才真正满意,然后也在红树林画廊做了一个水彩画的个展。

 

Hi:画水彩和画油画时,你在身体感受上有怎样的区别?

:任何材料的选择都是服从于表现,水彩与油画是厚与薄的两个极致,我喜欢在极端中寻找对峙,所以,画油画的时候完全不碰水彩,画水彩的时候完全不碰油画,这两种媒介就是材料和画法上的区别,在表达上是没有太大差异的。

 

 

《震》200×720cm 布面油画 2010

 

 

《光天化日》 120×150cm 水彩 2015

 

 

《花前月下》 120×100cm 水彩 2015

 

 

《弱肉强食》 196×153cm 水彩 2019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更甚于相信老师

 

Hi:你自学绘画,没上美院是个遗憾吗?

:不遗憾,这是命,也是自己的选择,我从事绘画这么多年来也遇到过不少良师益友,在初中、中专、师专都有美术老师,但我个人一直反对艺术与师承,内心一直藏着一个信念:不想做别人的学生也不想做别人老师。

 

Hi:你说自己平时基本没有社交,会觉得孤寂吗?

:年轻的时候在宋庄有很多朋友,但后来大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几乎都不做艺术了,也相继搬到了别的城市。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基本不社交了,自己在工作室画,没人剥夺我的时间,每一笔颜色,每一个线条,要解决的东西太多了,完全不觉得孤独。生活简单了,人也就变得相对简单一些,不活在别人眼中了,很多压力自然就消失了。

 

Hi:高强度的劳作之后,每天离开工作室时你对自己当天的成果都满意吗?

:首先你高度集中,其次你又把这种几乎没有保留的状态投入到绘画中,你的意识和思维自然带动你笔下的色彩和造型,你对艺术的态度就真真实实地辐射到画面里,所以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失败的概率很小,画出来的时候基本都比想象中要好,绝对的真诚不存在遗憾。

 

 

《星星之火》120×150cm 布面油画 2014

 

 

《分娩的女人》153×193cm 水彩 2014

 

 

《孕》150×120cm 布面油画 2015

 

Hi:你提到2008年之后创作上的低潮和迷茫,是否也跟当时的艺术市场寒冬有关?

:当时的漫长寒冬,如今看起来只是一瞬,市场好不好当然会影响艺术家,但说到底还是艺术家一个人的事,市场不行了,难道就不做下去了吗?对于我来说,即使在市场上一张画都卖不掉,我也能想办法生存,继续做下去。

 

Hi:和红树林合作之前,你没有画廊代理,市场上的正向反馈和鼓励比较少,你的生存压力大吗?

:生存压力肯定是有的,但我从来没要求别人支撑过,全是自己提着自己走。这其实涉及到你为什么要做艺术家?你为什么要活着?我觉得能够回答两个问题的话,其他问题就都能解决了。我现在也认为自己跟艺术圈没有什么关系,跟画家也没有什么关系。

 

Hi:你对于好画的标准是什么?

:对于懂画的人来说,站在一幅画前3秒钟就可以判断出一个人会不会画画,非常简单,几乎属于一种直觉性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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